我叫寒冬,我哥叫腊月。我们是双胞胎,可长相完全不同,我哥魁梧粗犷,我瘦弱清秀,人们都说我们一个随爹,一个随娘。
我们是生在快过年的时候,那时娘难产,是父亲硬不听倔强的爷爷和很老的接生婆婆的鬼话,把奄奄一息的娘用平板车,拉倒县城手术生的俺弟俩。要不是父亲拉车跑得快,俺们娘仨全都没命了。
算命的瞎先生说,俺们生在腊月里,我们的命冰硬,克爹娘。自从动手术生完我们后,娘的身体便没有恢复过来,成天病怏怏的,在我们还不记事的时候,娘就生大病撒手离开了我们。是老实能干的父亲,硬硬的把我们拉扯大。在我三岁的时候父亲还带我到徐州的大医院动手术治好了我的“兔唇”(豁子),那段日子在我脑海里似有似无的。经过这些的折腾,本来就很穷的家,更是一贫如洗,日子更加举步维艰。
记忆中的父亲,从没睡过觉,我睡,他没睡,他醒,我没醒。父亲从没穿过新衣服,冬天,春天永远穿着破大黑袄。夏天,秋天永远光着膀子,裸露着被太阳晒的酱褐色脊梁,和宽宽大大的胸膛,一个不大的烟包挂在屁股后面。父亲从没和人家争吵过,也不在人前人后显摆。默默的为我们劳累,为我们付出。累时,烦时,狠狠抽一袋烟,啥事就没有了。那时父亲常扛着我满村晃悠,后面跟着我哥哥,在村里也算是一道怜人的风景。
父亲是个能人,除了是个种庄稼的好把式外,还会逮鱼,在家前的龙凤鸭河旁边的沟沟汊汊里下丝网,地笼,迷糊阵,每天,天不亮父亲就把逮到的鱼拿到镇上去卖,来维持生活。
有很多人都劝父亲再娶一个,他怕人家不疼我们,一直推说:“等俩孩子大了,再说吧”。一拖拖到我和哥初中毕业。
我和哥一块上的学,我调皮捣蛋,哥老实,哥的成绩很好,我的成绩差,每次考完试回家,父亲嫌我考得不好都重重的打我,打完后,刚过一会儿,父亲又后悔的不得了,疼得不得了。抱紧我,心疼的再问我:“还疼不疼?”父亲打我的时候,我感觉不到难受,反倒看见父亲那心疼的样子,我才会掉眼泪,后悔自己调皮,每每下定决心好好学习。
我和哥初中毕业了,哥考上了县城最好的重点中学--运河中学,我普通高中也没考上。就在我们兴高采烈准备送哥哥去县城上学的时候,父亲决定了一件事,他不让哥上学了,叫我重读初三,明年再考。因为我们家太穷了,实在供不起两个学生,还是正在贪吃长身体的孩子。只有下来一人,帮父亲才能供另一个继续读书,父亲选择成绩像屎一样的我,牺牲了哥哥的前途。
刚开始,哥也不同意。他也不愿下学,因我的成绩不好,肯定是我下学来帮父亲干活。可父亲说:“腊月,你是哥,就让你弟弟上学吧”。哥死活不同意,和父亲吵了起来,父亲把哥打了一顿,委屈的哥哥趴在石磨上哭的很厉害,天黑了也不回屋睡觉,是父亲把哥抱进屋,不知怎么劝的哥,第二天哥就很坚强的不再提去上学的事。我沾沾自喜,还是当弟弟好。真的,从记事起,都是哥哥带我玩,上山摘枣打杏,下河抓鱼摸虾,领着我,背着我,好吃的,好喝的,都让着我。
开学的时候,我又重读了初三,每次看到哥和父亲那样的辛苦,起早贪黑的劳作,我就暗暗发狠,一定要好好学习,从头在学起,在老师同学的帮助下,我的成绩飞突猛进。一年后,我也以最优秀的成绩考取了邳县的重点中学,这样一来,家里的负担又加重了。更要命的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最重要的生活来源----逮鱼卖钱,被掐断了。由于镇里整治河道,翻挖,扩大整修了龙凤鸭河,许多小河沟沟,小汊汊,都被挖大变成一个个大鱼塘,被人承包,父亲也没有办法逮鱼去卖,仅靠种那几亩薄地,人情来往,吃油买盐都不宽裕,日子又紧巴巴起来。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既然家前的龙凤鸭河里捞不出金子来,父亲便把眼光盯上家后的艾山,父亲和村里的干部说说,交点钱,到艾山半山腰,开个石塘,打石头卖。打石头那种活,是人世间最苦,最重的活。先用很大很重的尖嘴钢钎顺着石缝凿一小洞,里面装满炸药放上雷管,留好导火索。轰它一下,大块的石头就松动了,用铁撬,分开。在用大锤砸小,卖给上山拉石头的手扶拖拉机,10元一车,一天也能卖两三车。
每天,天不亮,哥和父亲,便扛着大锤,钢钎,鉄撬,提着一大塑料壶的凉开水,包几张煎饼,几块咸菜疙瘩,就到石塘打石头,什么时候天黑了,什么时候家来,整天抱着不会说话的石头,和它们摔跤。不知疲倦,不知劳累,早去晚归,披星戴月,两头不见太阳,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转眼到了我高三下学期。
那天,我正在教室里紧张复习功课,我邻居家的二叔在班主任刘老师带领下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寒冬,快回家,你家出事了,你父亲,打石头出事了”。当我赶到家时,父亲已躺在灵床上,脸上盖着火纸,任我千呼万唤也不答应我。最疼我,最爱我的父亲,就这样没有和我说一句话,没有看我一眼就走了。父亲是在放炮轰石头时,由于导火索出问题,父亲还没跑出多远就炸了。父亲被轰出的石头压砸在底下,等扒出来时,早已断气。
哥和我在邻居的帮助下简单的办了葬礼,把父亲安葬好。在从坟地回来的路上哥哥看着我想说什么,但他张了张嘴,又把他想说的话咽下。
“哥,你想说啥?尽管说”
哥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没啥。弟阿,咱们命真苦!你要好好上学,只有上好学才是出路,才有出息,不受累,不受穷,过日子才舒心。弟阿,你要好好学,我再苦再累也会供你上学的”
那年,我以邳县高考状元,总分第一名的身份,考进了北京科技大学。拿到通知书时的喜悦,被接下来的现实打击的无影无踪。上学的一切费用算下来得8000元钱,县教育局奖励我2500元,天惠通讯奖励我1500元,哥哥东奔西借,借了1000多元。还差3000元的缺口,真是把我们哥俩愁死了,晚上我们弟俩抱头痛哭,我说:“哥,我不上了”。哥却说:“在想想办法,天不会绝咱的,老天,也不会这么残忍的”
第二天,好事和喜事就接二连三的真来了,有一媒婆登门给哥哥提亲,要给哥彩礼3000元,条件是让哥到姑娘家招婿。“招婿”在我们农村,那是小伙子最忌讳的字眼,同等于“窝囊”,没本事,吃软饭,被人看不起。对方是邻村的,家里有五个女儿,那家看中了哥的俊朗,能干和老实。
就这样,哥和相恋多年的山英姐狠心分手,在一个晴朗的天气里嫁了过去。哥简单的婚礼后,我也提着行李到北京的学校报到学习。
我深知自己的困难,吃到校外拣最便宜的吃,穿也到旧货市场去淘,我卖过报纸,做过家教,打过短工,我一边维护我的自尊,一边发疯似的学习,老师多次问我有没有困难,都被我好面子的心理给挡住。我故装潇洒的说:“没困难,我去打工那啥的,是在为自己找生活经验。”虽然在学校在怎么省吃俭用,但也架不住大城市的高消费,我还时不时伸手向哥哥要钱,特别在大二的下学期,我也和很多同学一样交了女朋友,问哥哥要钱的速度也加快了。
结了婚的哥哥,刚开始的时候还能按时给我寄钱来,可时间长了,次数多了,嫂子人老实不说话,她家人开始不满意,慢慢的哥和嫂子的家人就闹情绪,直到大吵了几回。哥一赌气,他把嫂子又带回俺那个啥都没有的家,继续上山打石头,供我上学,维持小家。
千辛万苦,终于我在大四的下学期,找到了正式工作,拿到了第一份工资2600元,我马上给哥打了电话,兴奋地说:“哥,咱有钱了,我再也不要你那么累的干了。”可仅仅过了一个月,我至今还记得很清楚,我刚领完第二次的工资,还没来得及给哥哥打电话,却接到嫂子的电话:“她叔,你快回来吧,你哥快不行了”原来,由于哥哥这几年太劳累,吃的又不好,身体透支的太厉害,感冒发烧没及时去看,硬撑了几天后,忽发急性肾衰竭。短短几天哥哥就不行了。当我请假赶到家时,哥哥也走了,当我看见跪在哥的棺材前。我那嫂子和一岁多一点的侄女,我的心都碎了,我想起哥那对我的好,一点点,一滴滴,重上心头,我伤心欲绝,哭昏了好几次。我和嫂子,侄女就像风雨中的孤雁,对天长鸣,失去了天,失去了地,失去了所有的温暖……
把哥埋葬后,仅仅过了两天,我正要返回北京时,我家的大门外,来了三辆轿车,下来一群人,拥着一位老人,有六十多岁,红光满面,西装革履。他们是徐州矿业集团的,他们进了俺家,简单的问了下情况后,说出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我是那老人和人家大姑娘的私生子,当时生我的时候,老人还没有那么有钱,生母害怕人家知道,我生下时又是豁子(兔唇),她便把我丢在医院的产房的垃圾桶里,在我哇哇大哭声中走了。我善良的父亲正好在医院里并捡起里我,就告诉人家自己生个双胞胎,才把我养大。
不用去做DNA,残留在我唇间淡淡的疤痕就是铁的事实。我生父由于没有儿子,才想起有这么一回事,通过调查医院的档案,到现在才找到了我。
命运!命运!!
原来对我这么好的人,并不是我的亲人。人都说“受人点水之恩,应以涌泉相报”。我受您有大海般的恩惠,我拿什么报答您---我的父亲,我的哥哥。
我发疯似的跑到哥哥的坟头,跪在那还新鲜的土地上,嚎啕大哭。
哥,您对我超越了亲情,父爱,如有来生,我不想叫你哥了,我想叫你---父亲!
后记:
我毕业后留在北京工作,并把嫂子和侄女接到身边,随着工作的调动,我们一起到成都,青岛,最后到上海。
哥临终前把真相告诉了嫂子,他是那晚父亲打他不让他上学,父亲才告诉他的。原来,哥早就知道了真相。
我那生父,生母,给我一大笔钱,我都没动,等他们岁数大了,我想再去看看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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