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说:你的字里,写母亲的不多。翻检字迹。当真如此。可不提母亲倒还罢了,提起这两个字,一些片段疯也似地从睡眠状态的记忆里生长出来。抽枝发芽茁壮如树。
那散碎如星辰的记忆其中,有十几只蜜枣粽子和一句我少小时期不甚理解的话。随着岁月的流淌淡淡飘香。
小时候的家在父母厂区的宿舍。那时的居住环境并不像现在规划坐落都颇有讲究的小区一个比一个错落有致。而是零零落落搭建的,凡是有一点儿空地,都被人们想尽办法利用起来。于是楼房跟平房混杂着栉次邻比同呼吸共命运的生长着。我家住楼,三层。也不过是总面积三四十平米的房子,还美其名曰两居室。但在当时,真算是大众之中的小众了。倒也不是家境如何殷实,只是由于父亲参军时做过飞行机械师。转业到工厂之后受到工厂领导相当的器重,分房待遇上也就给了特别的照顾。
从我家窗口望出去,正对着的一间小平房里,住着姓褚的一家三口。一个鳏夫带着两个孩子,紧紧巴巴艰难的生活着。他们一家出出入入的,多是低眉敛眼。褚叔跟母亲在一个车间上班。虽是楼上楼下鸡犬相闻,见了面也是点头而过,因着褚叔本就极为寡言少语。
这一年适逢端午,妈煮了好大一锅粽子,其中十来只小枣的,另外十来只却是蜜枣的。而蜜枣相对于小枣来说算是金贵了不少。那时候,人与人之间并没太多贫富之分,家境都一般,都过着一般老百姓的平普日子。所以,在物品相对匮乏的时日里,那十几只蜜枣粽子给小小的我平添了几分喜气洋洋的期待。
粽子快要熟了的时候,在锅里发出咕噜噜的叫喊。一股子一股子粽叶和糯米还有枣儿们混合发散而出的香气,刺激着我的食欲,挑战着口水的分泌极限。粽子熟了,出锅了。我忍不住伸手去拿蜜枣的,母亲却“啪”的一下打在我手背上说:“馋猫,蜜枣的不是给你煮的。”然后手脚麻利的拣出蜜枣粽子,将他们装进盘子。要我给楼下的褚叔送去。我老大不情愿的端着盘子下楼。敲开了褚叔家的门说是妈妈让我来送粽子的。谁知,褚叔竟一下子红了脸。梗着脖子吵架般的拒绝接受,还轻轻的扯了我的衣角一副要将我打发回家的架势。弄得我一下子不知所措,心里忙忙的慌乱起来,求助般的抬眼望向自家的窗户。
妈站在三楼的窗边,用她一向爽朗的高声大嗓洪亮的说:“她褚叔,我粽子煮多了,你就当替大姐解决解决问题吧。这家里也没个冰箱,搁坏了还不如吃了干净。吃了不心疼,坏了就不好了你说是不是?不跟你多说了啊我锅里还炒着菜呐,回头糊了上你家吃饭去。”言罢,顾自从窗口隐去身影。褚叔嚅嚅的在喉咙里“哦”了一声,不再多说什么收了粽子。
我三步并作两步跑回家去,甫一进自家门儿,没来由的眼泪儿就一对儿一对儿的滚出眼眶。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妈捋着我的头发问:“怎么了?闺女?”妈不问倒好,一问,这眼泪来的更加汹涌。抽噎着“质问”母亲:“明明是给褚叔家特意煮的蜜枣粽子,干嘛说是煮多了?再说了,干嘛让我一个小孩儿送过去呀?”
妈“呵呵”的笑了几声,并不作答,只说:“傻丫头,你记着今儿的事儿,妈跟你解释不清楚,可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你今天有功,给”说罢,将一枚蜜枣粽子塞在我手里。这枚意料之外的蜜枣粽子消融遮盖了我的委屈。美美的吃着粽子,那些刚刚发生的不愉快老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一直到刚才,我象母亲一样慢吞吞的将剩余的食物悉心打理好装进冰箱,收拾好碗筷,擦地洗澡然后坐在电脑跟前写漫无目的的字儿,像母亲一样的发出一声长的叹息。像母亲一样把煤气水电的费用一笔一画的记录在账本上。那些关于粽子的片段忽然被唤醒。刹那间明白了当时母亲的用心。原来,她只是照顾了褚叔的自尊心和自卑心,原来,她并不要谁的感恩谁的感动,只是单纯的希望他接受粽子,原来,母亲只是求仁得仁。
活着,原本是一件最快的事,却在潜移默化里变做最慢。
忽然醒悟,原来这句话有如此深刻的含义!我竟在不知不觉之中站在母亲的旧址上,渐渐成为她的样子,长了同样的根须,有了一个频率的善感。渐渐的学着,理解着她说话的样子和含义。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成熟,就像电影里的蒙太奇镜头一般,剪切,推拉摇移。落成。
原来成熟不过是理解了一些原本无法理解的人和事,语言和心情。
哦,明天,我要亲手给母亲包几只粽子送去。蜜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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