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自小瘦弱,直至今日。像马三立老先生说的:体重从来没过百斤。
在我的记忆里,小妹没少挨过我打。小妹挨我的打,最重的一次是因为两把暖壶。
四十岁左右的人,是不会忘记,中国农村大地上那个特殊时期里的贫困的,这也使得那个时期的孩子对家庭的每一件物什儿都格外的珍惜。
那时的大人们是属于生产队的,整天被生产队召集在一起,面对广阔的田野,重复着几千年来没有多大改变的程序,在几近麻木里忙于战天斗地。孩子们倒是乐于无人管辖,在家在外一样上蹿下跳,无拘无束。
那天在家,小妹玩得兴起,居然一脚踢倒了暖壶,“砰”然一声闷响,足以让刚才还兴高采烈的我们呆在当地。还没等小妹反应过来,一记响亮的耳光早已着着实实地落在她的脸上,稚嫩的腮上五个手指印立然清晰可见。小妹嘴一咧,嚎了起来。杀猪似的哭嚎,仿佛更激起了我的怒火,巴掌、脚,不停地向她弱小的身上招呼。被打急了的小妹没有丝毫的反抗余地,用瘦小的双臂死死护着自己的脑袋东窜西逃,看我没有放手的意思,她居然又一脚将另一只暖壶踢飞了!这更激起了我的怒气,不停手地打骂更加无情。
等父母回到家时,看到的遍体鳞伤躺在地上哭叫都没力气的小妹,和正在哭泣着收拾暖壶碎片的我!那年小妹6岁,我8岁。
现在我们都已过不惑之年,我平时每每看见暖壶,便不由想起儿时的那一幕,也一直悔恨儿时的粗暴,而小妹却一直再没有提过。或许,她根本就没记在心上;或许,她即使记得也只是认为那是儿时的懵懂;或许,她记得很深,只是在刻意的隐瞒着。
我自离家求学到参加工作,很少回家,在那个年代里,唯一能与家乡及父母联系的,只有靠书信的来往。期间,在父母的来信中,我知道,小妹没读到高中便下学了。知道情况后,我曾几次写信训斥她,却一直没得到回音。而在我参加工作的第一年,母亲却来信告知我,小妹要结婚了!
请假回到家中,在小妹的脸上看不到喜悦,也看不到忧伤,一切都似乎是例行公事的表情。几次询问父母,病弱的他们只是告诉我:小妹自己选择了本村的一位小伙子,自己愿意嫁过去!
我老家有半夜嫁女的习惯。永远忘不了那个初秋的凌晨,天上没有半丝月光,高不可攀的银河两侧,那两颗被传诵了几千年的星星熠熠放光,似乎在传递着彼此永久的思念。
接亲的车子来了,伴娘搀着小妹慢慢蹭上了车。顶着红盖头的小妹,此时的表情我看不到,只感觉她瘦削的双肩在颤抖。车子走了,只留下掩面哭泣的母亲和我。当我尝试着劝说母亲回房时,老人家甩开了我的手,独自啜泣着奔回房间。
以后的十几年里,我一直忙于自己的工作,却少有成就,甚至是很失败,只是身边多了妻子和儿子,也算是一些慰藉。
连续的失落让我心灰意冷,当心中的梦想与现实形成巨大反差的时候,那种痛苦,着实像一把钝刀在一下一下的撕扯着我的灵魂,让我欲喊不能,欲哭无泪。一天天无所事事的下来,我感觉自己都要崩溃了。
那一天,许是酒精的作用,许是感觉再不向人倾诉一下就要彻底崩溃了,鬼使神差,我拿起话筒,拨了老家的号码。哭了?笑了?说了什么?喊了什么?放下话筒,似乎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感到心里畅快了一些,沉沉睡去,一直到天亮。第二天天还没亮,就接到了老家的电话。话筒那边,是母亲嘶哑的声音。仿佛是电焊光猛的击到眼睛,激灵一下对昨晚的那个电话有了一些回忆,在对昨晚莽撞的懊悔中和朦胧中,只听到母亲的声音似乎带着哭腔:抽时间回家一趟。
母亲的面容异常憔悴,那憔悴,让我无地自容。我知道,为那晚那个电话,母亲在我回来的几个日日夜夜里,不知道是怎么度过的!
冬日的午后,在那所我做梦都记挂的家乡老屋里,母亲没有问我什么,只跟我说了小妹的事。
一连串的提问,一连串的回答,母亲的语气尽管是平静的,但我看得出,那平静后面是什么,而那一个个问题的解答,更是让我羞愧难当。
小妹初中时就查出有心脏病的,之所以至今瘦弱,这是根本原因。当时治心脏病的费用,不是一般庄户人家能承受得了的。父母要供给我读书,又没钱给小妹治病,还害怕小妹寄宿学校读书犯病,只得忍痛让小妹下学。执拗的小妹没能拗过父母的劝诫,只得含泪离开了学校。
我参加工作的前一年,小妹喜欢上邻村的一名男同学,两个人情投意合,只差谈婚论嫁了。此时病弱的父母,已无力承担包产到户那些田地里繁重的劳动,家里没有男劳力的他们,只得靠瘦弱的小妹支撑。嫁到外村后的结果如何,父母与小妹自然知道。在家庭责任、父母与个人感情面前,小妹又痛苦地选择了前者,她毅然嫁到了本村,还好,他们的生活至今幸福。
我参加工作至今二十多年了,只知道春节同妻儿回家一次,享受着父母、小妹给予的天皇般的待遇。可我哪曾一次想过,在他们喜滋滋的背后,二十几年,他们瞒着我,付出了多少艰辛与痛苦?!其实,不是没想过,根本就是没打算想!
二十几年,小妹用瘦弱的身体支撑着没有我的家!
母亲给我说小妹的事情的意图,我又岂能不知?
小妹,你在用一次次“无悔”的选择替父母分担着我的所谓的痛苦,你在用你瘦弱的肩膀替我顶着这个家庭的天空,你在用你有病的心脏替我守护着我们儿女的精神家园,在我的岁月里,你没有了岁月,在我的懊恼中,你没有了幸福,在我的随意中,你没有了执拗,是我的岁月磨光了你的岁月,而晃眼间,我们已不惑!
家乡,那个我永远的港湾里,有你,我的小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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