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深深
时间:2010-08-16 21:21来源:半壁江原创文学网 作者:张来家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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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种心情,就象离别的故乡,在游子的眼里,渐渐地变成了线,变成了点,终于被地平的空无吞没了。
父母年纪大了,有点事我就放心不下。前两天他们养的小牛病了,不知好了没有。吃了饭,我就急着过去了。
父亲正在给小牛喝水,他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动着双脚,吃力的不安,象是走累了要停下来。见了我,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吐出了迷迷糊糊的一句话:“没事了,别过来了。”我也使出很大的力气,听懂了父亲的话。
我点了点头,扶父亲坐了下来。
母亲听到我们的说话声,把院子里的灯拽亮,拿着板凳,扇子,从屋里走了出来。
东屋的灯息了,我知道奶奶早已睡了,她近九十岁的老人了,我也就没去打扰她。
这就是我们的老院子,住着父亲,母亲,奶奶。
这是七月的夏天晚上,夜风从院墙外的树梢上,哗哗地潜入下来,闷热的老院子略感几分请凉。灯光微弱,小牛儿在母牛身下吮奶。我和父亲面对面地坐着,母亲在一旁微微地摇着扇子。好象这里囤积了满满的一院子话语,欲寻一个隙口流出来。
“小牛儿今天输了液,老个掉针,天朝(弟)过来守了半天,他养羊,懂这些,会打针。昨天临村的医生来了两趟,说小牛肺炎,发高烧,不好治,我听了心疼的了不的。”
母亲的心思我是知道的,她指望着小牛养大了卖个钱,大母牛一年给家里添一个小牛儿,这是母亲早盘算好的。
母亲接着说:“毎时候小牛也没得过病,医生说,是小牛的气带发炎引起的,我想了半天,可能是小牛子从屋里往外窜,被遮挡的铁钯刮伤的。”
她有些后悔的意思,埋怨自己没把小牛看好。我和父亲都没有说话。象两个孩子,静静地听着大人的往事。
母亲使劲摇起了扇子:“今天,小牛子好多了,没事了,差点遭行了。”
暗淡的灯光下,看不清母亲的面容,但我清楚地知道,母亲受了一场惊吓,安然无恙了。我的心里和母亲的心里一样,有一种伤痛之后的欣慰。
父亲咳了两声,母亲催父亲去吃药,于是,母亲的话题又从父亲扯起来。
“你爸爸现在老个对我发脾气,他这病生气最不好,许是难受浮躁的。红霞(妹)昨天打电话来又说他,他哪听呢。”
母亲的话,父亲象没有听到,缓缓地站起来,去屋里吃药了。
母亲接着说:“你爸爸又犯这一次,不知还能不能恢复到以前那样。现在,他的脚和手都没原来劲大,说话也没原来清楚。上一次从医院后来,恢复的还不错,走在大街上,见了谁都爱打招呼,谈笑。现在,他只想在炕上躺着,你得哄他去洼里走走。
父亲吃了药,从屋里移出来,又呆坐在凳子上。
母亲说的,我也都看的出,现在的父亲已不能跟以前相比了,他象一个孩子一样不能自理,需要别人的照顾和帮助。年纪本来就大了,再患脑血管病,他成了一个糊涂的老人,对生命失去了知觉,他不喜爱生,也不害怕死,他已不能主宰自己。在父亲的眼里,我们比他高了,力气比他打了,他跑不过我们了。
母亲唠叨起家事来,更是没完没了。
“今天,我和你爸爸去村边棉花地里转了一圈,又生了一肚子气。天喜家(弟媳)喷玉米除草剂,又把我们的两膜棉花喷坏了,半个月不会见长,他们地洼,我们地高,她是故意的。这人才坏呢,她把天喜(弟)楚楚的,也很少来这院里。”
婆媳是很难相处的,母亲也是事多的人,提起天喜家,就把心里记住的一件件往事端出来,这不是,那不对,怎么坏,怎么不绩。毎毎这时,我就不注意听了。
我两只手托着下巴。深夜的老院,角角落落,在摇晃的灯光下忽隐忽现。把儿时的记忆牵来扯去。小牛躺卧在大牛的身边,平静地喘着气息。嘴里的奶香流了满满的一院。
我们兄妹四个,象小牛儿一样,在这院里出生,蹦蹦跳跳,在这院里成长。也曾使父母担忧,也曾让父母着急。老院子和护我们长大了,他一年一年老化了。我们只是有时到这里顾顾,瞧瞧他那苍桑的面容,抚摸一下他那退化的身躯。
不知母亲什么时候停了下来,也不知眼中的泪感伤了多久,父亲努力地站起来,嘴里吞吞吐吐地使劲催我回去了。
走着走着,我突然查觉老院子在我身后吃力地喘息;我发现父亲那强有力的大手,居然潺弱而颤抖地伸出来,请求我拉他一把;我忽然听到,在我心中永不衰退的老人,对我呼喊:“救救我们。”
我的心在发颤。我感觉有许许多多的事情一起向我拥来,象一块快的石头重重地压在我的肩上。我都能听到体内的骨头劈裂的声响。我走不动了。
我从衣袋里摸出了一只烟,划着了火柴。我看到了那一丁点的火焰,在黑暗里微弱地跳动。我长长地吸了一口,苦噪的烟气从嘴里流进了心里,酿起了一阵极平静极淡漠的伤痛的哀感。我慢慢地尖着嘴向黑夜舒地吐出了一阵长长的烟气。那些早已朦胧地,沉寂地说不出来的,却又真真切切地沸腾过,喷发过的往事,开始在我的脑子里,缕缕续续地排列起来。
我的儿子从辍学下来,在外面打工三年,竟一分钱也没挣回来。这还不算,二十三岁了还不知道找对象。儿子的年龄一年比一年大,看见邻居家和儿子一般大的都定了亲,我着了急。费尽了心,好不容易找到,他又不结婚。媳妇一天娶不到家,做父母的心就不踏实。看见邻居家和儿子一般大的都有了孩子,我更着了急。
去年儿子回来过年,我和别人怎么说导,他就是不同意。我清楚地记得,那一次儿子走后,我独自绝望地呆坐着,眼睛直直地瞅着:饭桌上扔着盘子,盘子旁边摆着碗。盘子里淌着菜,碗里凉着米粥。碗口斜着儿子走时用过的筷子,筷子的末端残留着儿子嘴里丢下的未干的粥米——。我更想的起:儿子与我对执的目光,不合逻辑的言语,一错再错不认错的心态,执迷不悟地蹦着跳着——。
后来,儿子无奈在十月结了婚。大红灯笼高高挂,我并没有别人家娶媳妇那般多喜多悦。大约因为生活的沉闷,长久的蛰伏,那份心情就象别离的故乡,在游子的眼里,渐渐地缩成了线,缩成了点,终于被地平的空无吞没了下去。
谁知在一个月后,一天深夜,一伙强盗下了我们的院子。手持大刀,棍棒,抢走了三千多块钱。这是我第一次被人掠夺,又在这个时候。
更有的,在被抢的第三天,我的父亲又因脑血栓住进了医院。父亲曾两次断了呼吸,我们和医生一次一次把他从死亡里扳回来。父亲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承受着各种各样的手法的治疗。他的手和脚被绳索牢牢地捆在床上,我们又用力按着他的胳膊和大腿,他一阵一阵地喉叫着,一次一次从床上窜起来。血脉相连,不堪忍睹。
父亲住院二十天,花了三万块钱。从儿子结婚到父亲出院,三个月,我就花去了八万块钱。而我仅以维持生计的小店的生意,又一淡再淡。一年来,我所遭遇的,似乎只是些伤痛事情的连续。我的脑里,心里铺垫在那里的,似乎只是些愁苦往事的回思。
我是父亲的儿子。看到病弱的父亲,在生命的边缘挣扎,一种责任敲打着我脊骨,把我的心振荡的内疚,不安。
可我已经不再是一个很年轻的人了,却又怀抱着一种很年轻的感觉。还好:我有健康的身体,我还有不少的时间。我会长成一树圆圆的绿阴,来橙荫我的老人。
我仰起头。沉闷的天色压在我的头顶。灰暗的天空横来乌云,欲有大风暴雨。同时,我更听到了,巨雷在天际隆隆的有力地搏击。我更看到了,雨后簇生油绿的枝叶而开出红色的花。
“哈哈”,我的心轻轻地一笑。
推开家门,妻已熟睡。夜不觉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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