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宿夜雨,做了梦,梦见清澈的夏晨,外婆仍穿那件白色的便装在河边忙着,臃肿的体形有些朦胧。醒来忆起,那是儿时的记忆,小时父母在外谋生,一直由外婆带着,居在城里,却似乡下的生活,洗衣往往在河边,总是带着我,又怕我近水,于是叫我坐在岸边的树下,塞给我一个皮蛋,要我慢慢的吃,不要送给别的孩子,也不要玩泥巴,我听话的坐着,拨着皮蛋,有一点孤独,远远望着她一边劳动一边与人说笑,会不时回过头来看看我。那时候的夏晨,是凉丝丝的。
后来,父母回到县城一起居住,在我之下,又有了一弟一妹,因我自小远离父母,家境又不富裕,所以爹娘的疼爱便有所偏彼,而外公外婆但见我略有不平,便会“拨刀相助”,外婆十分好强,父亲又极为性烈,两言不和,往往锅碗乒乒作响,板凳啪啪有声,幼时外婆正健,我亦常常仗势兴风作浪,但岁月如梭,时事迁移,我渐长渐大,便就觉得这种战争甚是无趣,以后每每发生我都避之不及,虽如此做为不太仗义,却也无奈。
强人只怕病磨,年迈时,外婆两脚无力,行走便添了根木棍,只是很平常的一根,也不知她从何处顺手拾来,我第一次见她杵棍,是在一场病后,原以为只是病后体弱,暂时借力而已,却不想,这根棍最后陪她走到了闭幕,初见她杵棍时才猛然发觉,由棍梢望去,她额上皱纹竟已如此深深,头上白发早已苍苍,身形枯瘦,外婆已在深秋了。
最后几年,外公先走了,她就常坐在一张靠墙的板凳上,四处打望家里过往的人,有时自言自语地轻声唠叨,有时会边说着边就笑出声音来。我带女友回家,正是现在的妻,她兴奋地蹒跚过来搭讪、唠叨,我匆匆回了几句就带妻离开,转头间,见她又回到那面墙下没落的独坐,呆滞的望着地面,妻悄悄问我:可知外婆现在在想什么?我答:不知,妻说:外婆在想外公。
有好几次,她会坐在那儿急切地搜索我的踪迹,但见我身影一出现,她便忙忙地招手示意我过去,然后快速而神秘地将一卷钱塞往我的手中,每次十几二十几块,用黑绵线缠着,最多一次竟有五百,用一绺红纸包着。当时年少,常常在外故作豪爽,不到月底便捉襟见肘,我以为她不知道,想必也没瞒住她。
曾经低落时,心情郁闷,从街上买回只鹞子,想做个观赏养着,也借以鸣志,外婆却一定要我将它放了,为其解开脚环颇费些工夫,外婆捉着它的翅膀,我用一把生锈的钳子,即得使劲又得轻拿轻放,它的脚爪太细,而那脚环又太粗,是用八号铁丝拧成的箍,当时夏午,家住山旁,知了叫得正欢,一撒手,那鹞儿却并不急于远飞,只歇在屋后晾衣的竹篙上,外婆则在屋檐下叨念:哪里高往哪里飞去,到坡上去吃虫呀,吃一口长一口,长大了,长成鹞子了好去夹鸡哦。声声盼盼,言犹在耳,且不知今日今夕,那鹞子怎么样了。
外婆去世时,请来曾经同乡的道长,做了九天的法事,白日待客,晚上跪经,辛苦但也热闹,等到第九天将外婆的灵柩送上山后,回来才觉人困马乏,几个姨娘正忙手忙脚地准备午餐、收拾杂乱。却不想在人们走来跨去的地面上,零散的物什中,看到外婆那根杵路棍随意扔在其间,它安静的趟着,感觉比以前短了许多,一头已焦黑如炭,是因为外婆冬天烤火时用它拨火,我捡起它,竟轻如鹅羽,不知是什么木料,棍中已经裂隙,我突然从麻木中醒来:世上那个最疼爱你的人与你永绝了,从此,从此。
曾记得,外婆去世前几天,我匆匆赶回的路上遇一旧友,旧友约饮,我说:外婆祢留在床,不能相陪了。友听后大惊:就是那个外婆吗?小时我们考完试到你家吃饭,她帮我们炸油粑粑,正健步如飞呀,恍若昨日呀。
多少事,恍若昨日,将又多少恨别,抬头间,何不近在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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