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奶奶说他是个木匠,又是铁匠。他是我爷爷,爷爷的模样是在一张发黄的照片上熟悉的,照片里有四个人,爷爷、二伯、我父亲和小叔,三兄弟光着脚丫围在爷爷身后,灰黑的裤腿缝着补丁,摆着立正的姿势,但看得出心里喜悦的滋味。爷爷翘着二郎脚,叼着大烟杆,坐在长凳的正中央,深陷的眼窝黑黑的,透出一丝极为精神的亮光,裤腿上同样的几大补丁,方方正正,看得出是奶奶的手艺。小时候奶奶为我补过裤子,花白的碎布,缝在黑色裤腿上,活像黑土地上绽放的花朵,我乐了好几天,母亲却厥了几天嘴。说爷爷是木匠,是因为他自己弄了几口大木箱子,木箱还装了锁,奶奶说锁是爷爷自己打的,花了好几天工夫。还有最最能证明爷爷是木匠的,就是他的那栋房子,里里外外他一把斧一把凿的弄,他装修房子的家什至今还存放在其中的一口箱子里,不过好些年没用了,口子都钝坏了。
至于铁匠,那是被公认的。爷爷不知为寨里寨邻打过多少把柴刀,打过多少把锄,他打的刀,重量合适且耐用,锄头挖到石头也不会缺口。爷爷干铁匠最得意的一件事是他打了一把火枪,三十多斤重,立起来有我一般高,奶奶说(其实我那时也就一米五左右,呵呵)。爷爷的火枪没几个人端得稳,端起的人老是晃,打不到家伙(野味)。但搁在爷爷手里就不同了,他枪响物落,每天上山赶牛回家总能捞到一两只肥嘟嘟的家伙,或是天上飞的,或是地上跑的。
爷爷年轻那会,吃的还是公社里的大锅饭,抢公分。爷爷是再婚的男人,大奶奶生下一个女儿后就去世了,后来爷爷就取了奶奶。而奶奶也是二婚,先前的大爷爷,与爷爷也是本家兄弟,但大爷爷是地主土匪,解放后便被抓了去,批斗了几个月后就枪毙了,和他的一个兄弟一起。后来兄弟俩被子孙们葬在了一起。大爷爷死后,奶奶可是受尽了折磨,成天有人来抓她去批斗,奶奶被人们叫做地主婆土匪娘,并对她嫉恶如仇。那时奶奶还带着一岁大的大伯,能活下来还真是个奇迹。家里面所有的东西都被批斗的人拿走了,兴大奶心疼奶奶娘俩,偷偷帮奶奶藏了一张蚊帐,那是奶奶唯一的嫁妆,后来奶奶就一直挂着那张蚊帐,帐面上也补了好些白布,年久了有些发黄,兴许是看着不太雅观,直到前些年被小叔说多了才藏到了箱底。
奶奶跟了爷爷后,虽然生活有了着落,但过得十分清贫,虽说爷爷有着一身绝活,但吃大锅饭的那个年代,谁又敢私藏钱财,自开小灶?短短几年,奶奶生了四个孩子,最大的是个女儿,也就是我现在的二姑妈。一人就是一张口啊,总得有吃的才行,可是抢公分,那是硬帐,一份劳力一分功,你那一窝娃崽,算不得劳力。奶奶还跟我说了件趣事,公社开饭的时候,人们都抢着排队抢热乎饭吃,生怕晚去了饭没了,而爷爷不同,他总是最后一个去,结果饭没了,只有几块又糊又硬的锅巴,爷爷向火房的伙计讨了杯热水,抓起几大块锅巴便津津有味的吃起来,奶奶骂他笨,他却笑着说,吃锅巴不管量,可以多吃几口,又管饱!
爷爷生前没有什么光荣的事,也没什么晦事,但有的人对他却是又敬佩又忌妒,这一原因归结于二姑妈,二姑妈寒窗十几年,终于跳出了农门,做了光荣的人民教师,刚开始是在乡下,后来调到城里去了,你看这还了得,这不让人又是敬佩又是忌妒吗?但爷爷也就有这么个女儿出了头,其他几个儿子,铁定了农民的身份。“苦啊,你姑妈读书时苦啊……”,每每奶奶说起姑妈,就会哭个不停。奶奶说,姑妈上初学那会,公社解散了,分发了土地到户,但当时家里特别穷,人又多,饭都吃不饱。有许多人劝爷爷奶奶,说娃儿读书没用,费钱空,特别是女娃子,往后自各嫁到别家去了,好比泼出去的水,要不回来。爷爷和奶奶也是这么想,但谁也不忍心把一个读书非常用功的娃子喊回家。于是爷爷奶奶起早贪黑,到坡上挖蕨根,洗净打烂后过滤,弄成蕨巴,爷爷奶奶把饭留给娃儿们吃,自己却嚼着硬渣渣的蕨巴,省下来的米,换了钱给姑妈上学。姑妈是个懂事的姑娘,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每天放学后,她跑到了沙场去跟别人打零工,敲石头,可以换一点钱。一个女儿家,干这么重的活,着实纠心呐,后来她再去,工头就叫她烧饭,烧些热水。皇天不负有心人,姑妈考上了师专,师专毕业后直接分了工作。
但是,爷爷竟没有福份去享受女儿的终养,在我父亲上初中那年,爷爷患病走了,撒下一家老小。那时,姑妈刚刚工作,没有钱,于是爸便拿了爷爷的火枪卖了钱,为爷爷下了葬,反正爷爷走了,火枪搁那也没人用。爷爷走得清静,爷爷不知道自己的女儿能在城里教书,更不知道他有这么个不孝孙子,糊说他坏话。奶奶还说:“你爷爷有个坏毛病,一生气就抽地烟,大口大口的黑烟吞进肠里去了,准是黑烟害了他”。
爷爷从来没有在我的记忆存活过,兴许是没有见过爷爷的缘故,可我却时常有想见爷爷的冲动。我曾笑着问奶奶,如果爷爷还在的话,他会不会为我造一辆木车或一把木枪,呵呵,不过我还是想爷爷打一把斧头或火枪给我,三十五斤重,多威风!奶奶笑了一下,要是你爷爷在就好了!接着奶孙俩都不说话,静静的看着板壁上挂的那根长烟干,黑黑的,却一尘不染。隐隐的我看见烟锅冒着青烟,爷爷翘着二郎腿,深陷的黑黑的眼窝,透露着万般柔和的眼光,仿佛他知道,我是他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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