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窗外的天空露出微蓝的暗光。躺在床上，听到妈妈起身开门下楼的声音。不久，是豆浆机打豆浆的响声，她的朋友打来的电话，她轻声和她说着去晨练的见面的地点和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她上楼来俯身对我说，早上要吃豆浆和鸡蛋，都已放在桌上。我迷迷糊糊应答，听到她的脚步声消失。

　　阳光只能顺着楼房间的空隙落下来。我蹲在水池边，用清水洗新鲜的红萝卜、大白菜、大葱。妈妈在厨房里煮笋干。两个人细细碎碎地说话。她喜欢把我小时候的有趣的事情一遍一遍告诉我，每一次说起脸上都泛着同样的欢喜。也说到人情世故，过去很久的事，以及彼此的感受。

　　这样的时刻，我从抬头可见的阳光光束，从一篮子洗得干干净净的蔬菜，从厨房里飘散出来的鸡汤的香味，从我们的细语中体会到一种市井生活的平淡幸福。

　　就像儿时在外婆家里的那段时光。

　　我总记得，那些曲折迂回的走廊，阳光只能透过走廊上的天窗射进来，暗淡的走廊两旁隔一段距离住着一户人家。一共有二十几户人家，像是一个大家庭。而走廊使得这些人家四通八达。我们追逐的时候，常常是尖叫着从这户人家里飞速闪过，没等他家的奶奶从房间里探出头来瞧是谁家的孩子，我们早已打闹到另一户人家里。那时，我们每个人的家都像是一条大道，白天都是没有人在家也大开着门，随便谁都可以进去。每户人家的窗户都是雕刻着古朴的图案的木窗子，只用薄薄的白纸在窗格里面帖一层。万家灯火的时候，在窗户外面可以看到人的影子，他们的动作和说话的声音。常常，我喜欢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回家，邻居的奶奶一脸焦急地说：“还不快回去呦，外婆在这里瞧了你好几回哩。”果然，只见外婆正坐在门口，幽幽地抽着烟，望着我。我也不说话，只由她领着我去吃饭。在那时，我仿佛已经感觉到外婆的是个孤傲又孤寂的人。她是个沉默的人，说话是细声细语的，也不去和其他奶奶拉家常。但是大家又都非常尊敬她，请她写大字作春联，听她讲《三国演义》里诸葛亮的故事。

　　她任由我在外面玩得怎样天翻地覆，新奇百出，玩蝌蚪，玩蚂蚁，打架，她从来不责骂我半句，只是不能去河里游泳。这个大宅子附近，有一口水流不尽的老井，一条弯曲的河流，一汪永远清澈见底的潭水。夏天是最烂漫的季节，不管太阳多毒辣，我们光着脚穿过田野去河边用网子网小鱼，抓螃蟹……将湿透的衣服挂在树枝上晒干，再穿好衣服，一起回去。我记得她认真地对我说：“知道么？你肚子里的虫，就是因为下河玩水才生出来的。”对外婆的话我深信不疑，从此，大多的时候，我跟着她念《增广贤文》，写大字。

　　但是，仿佛从小我的性格里就有绝不妥协的倔强和坚硬。有一天，我突然固执地要求外婆带我回自己家里去，她没有理睬我。于是，我一个人绕过走廊，往大路上走。外婆默不作声的跟在我的身后，走到交叉路口不知道该怎么走，我反转回去，外婆沉着脸问：“你回来干什么？”我愤愤地说：“我的衣服还没有拿走。”那时，仿佛我已有了自己的主见和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的勇气。我攀上木衣柜，清理好衣服，头也不回地迈出门去。但走到与马路交叉的铁路边时，我再也无法确定地走下去。我只记得，我的家，应该是沿着这条铁路可以走到，但是看着那伸延至无尽的远方的铁路，我再不敢迈步。站在暮色里，我回过头去看来时的路，外婆，常年穿着黑布褂子的外婆，正在我的身后静静地望着我。她胸有成竹地立在那里，伸出手，等着我回头。那个时候，我知道外婆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不论何时，总是在我的身后，我一回头就能看到她的期待又怜爱的眼神。我把手放在她的手心里，跟着她走。

　　只有到新年的时候，妈妈才会来和我们住几天。

　　天还没有亮，家家户户已是灯火通明。我躺在床上，半睡半醒的慵懒，迷迷糊糊听着外婆和妈妈，在厨房里，断断续续的细声的说话，可以闻到豆浆的香味。然后是糯米煮好了，可以拿去隔壁的奶奶家里去做成糍粑。然后她们围在火炉边，又一边说话一边做蛋饺。这对一年难得相见的母女，总有说不完的话。大多说的也是人情世故。

　　桌上已经摆满了美味的食物，她们对食物总有喜好之心。喜欢自己亲手做，品种丰富多样，因为是她们亲手做好的，那些食物仿佛也有了人情味道，充溢着喜气洋洋的气氛。大多食物是和邻居分享或者用来送给喜欢的人。到如今，我还是喜欢吃糍粑和煎得金黄的豆腐，对小时候吃过的食物总有一种持久不变的感情。

　　我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将醒未醒，觉得她们说话的声音，走动的声音，食物的香味，会漫溢。让我的心无比平和安定。希望时光可以停留下来。年幼的我，心里有害怕失去那样的时刻的惆怅。过完新年，妈妈还是要走的。我只能紧紧抓住这样的时光，狠狠记住她们都在我的身边的幸福时刻。

　　在外婆身边生活了五年。我那时已感受到，生活在那古老的大宅子里的人们，日日安稳的柴米油盐的生活，人们享受山村生活的安逸平静，人与人之间的充沛的情意，亲密无间的关系，淡淡地语言里带着浓浓的温情。

　　而我，在山村里成长的孩子，无拘无束地生长如蓬勃的野草。大自然给了我旷野的灵性，和淳朴的性格。

　　当我坐在温暖的床上，打开笔记本，只用来听音乐和敲打文字的时候，想起遥远的童年的时候，觉得我现在的生活，像是一场让我不安定的梦。我像猫一样，特立独行，但又依赖温情。有时，一场回忆，引发我灼热的泪，宽大的怀抱是最深的安慰。

　　童年的记忆总带来温润的气息。那已经逝去的童年和深刻在我生命之中的外婆，让我总是怅然，但又温暖，让我学会珍惜现在，善待身边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