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有个妹妹,小我四岁。 记事起,妹妹就在脑海里了。或者说,妹妹是和我的记忆一起来到世上的。 记得妹妹出生那晚,我住在叔家。第二天被送到家的时候,惊奇地发现,一个肉乎乎的小东西正躺在妈妈怀里。妈妈疲倦却满足的笑着,轻声对我说:“叫妹妹。” 那时我对“妹妹”这个词没什么概念,只是模模糊糊的觉得,这个小东西一定跟我还有我爸妈有某种关系。 我默默地观察着她,她被裹在一个小小的被子里面,粉粉嫩嫩,只露出一颗小小的,长着几根稀疏浅色看起来很柔软的头发的脑袋。眉毛淡淡的,小眼紧闭着,脸上也毛茸茸的,小小的鼻头一动一动的,像受了什么委屈似的…… 妈又对我说:“以后你就是大哥哥了,要疼妹妹,不要欺负她,也不要让别人欺负她。” 我稀里糊涂的答应着,听自己当“大哥哥”了,虽不清楚那是怎么一回事儿,但觉得跟这小东西有关。于是隐隐有一种自豪感,因为星星、兵兵、虎子(童年小伙伴)他们家都没有。 于是,长大一点的妹妹就成了我的影子,我走到哪,她跟到哪。开始觉得挺好玩,后来不耐烦了。就吼她,她就哭。还说要回家告妈妈去。我就软了下来,低声下气的哄她、逗她,她才破涕为笑。接着又跟我去疯。 上学前的我,极其调皮(估计是遗传我爸的,听妈说我爸小的时候整天上树掏鸟捅蜂窝,下河摸蟹捞鱼虾)。儿时的我也是无恶不作,打架斗殴,往别人家里扔瓦片,到池塘里摸泥鳅……妹妹这时就会成为我的帮凶和从犯。 比如打架,看我占便宜,就在一边拍手叫好;见我吃亏,就回去喊大人。从这一点可以看出,妹妹当时是很崇敬和袒护我这个哥哥的。 惹了祸,难免有人到我家告状。妈就会捡起根树条执行家法。毫无疑问,这个程序从我开始。树条一下下抽到我的屁股上,疼得我龇牙咧嘴,一个劲儿的说下次不敢了。 而妹妹却在一边适时地哭了起来。揍完我之后,妹妹已经泣不成声,抽抽搭搭。妈看她那可怜相,往往会放过她。但有时看到我抗议的眼神,也会象征性的抽她两下以示公正。妹妹就借题发挥,号啕大哭,歇斯底里,妈也就见好就收。若我还不服,妈就会说:“你是哥哥,教她学坏,该打!她还小,什么都不懂……”天知道我是冤枉的,我从没主动教过她学坏,都是她天资聪颖,自学成才。 开始我还以为妹妹是心疼我才哭,挺感动的。后来问了一次,她竟天真无邪的回答:“我一哭,妈就舍不得打我了。”原来如此!可恶! 虽然如此,我还得百般讨好她,因为她掌有对我的监督权和投诉权,而且当权人不会过多听我解释,再说我做的那些事根本用不着解释。 那时的妹妹在我的熏陶下,根本不像女孩子,却是个十足的疯小子。是个野蛮、狡猾、顽劣不堪、让人头疼的家伙(真不知我妈当年是怎么受的!)也从那时起,我挺讨厌女孩子,特别是霸道,不讲理的女孩子。 我上了小学后,事情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我从一个淘气包变成一个学习优异,知书达理,人见人夸的好孩子了。我也弄不明白是怎么了,可能是附在我身上的顽魔们找到新的寄主了吧。总之,我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 可真正令家人高兴的是,妹妹似乎也受我的感染,变成一个乖女孩了。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那时,我跟妹妹无论在家还是在外,都以兄妹相称。见了熟人主动打招呼,并甜甜的喊叔婶爷奶,引得左邻右舍刮目相看赞叹不已。都说我家养了一对好儿女。作为最大的功臣,妈自然也是最高兴的一个了。 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堂课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里。需要补充的是,我念的那所小学离我家菜园很近。 那大约是二年级,我正上着课。老师(是个很和蔼的中年人,我的启蒙老师,也是我最尊敬的一个老师)突然停住讲课,莫名其妙的问了一句“你找谁呀,小家伙?”我抬起头,赫然发现妹妹正站在教室的门口!你可以想象出当时我的惊讶。她焦急地朝教室里望着,小手搓着衣角。看见那么多人,而且没发现我,她显然挺紧张。 “找哥哥”她嗫嚅的回答,不住寻找着。 “你哥哥叫什么呀?”老师依旧笑眯眯的问她。 “嗯……”她还不知道我的大号,又不好叫我的小名。 我忙站起来,说:“老师,是我。” 妹妹看见我,也不顾老师了,忙向我跑来。我吓了一跳,忙拉着她往外走,有点生气的说:“回家!谁让你来的!” 妹妹见我生气,嘴一瘪就哭起来,却不敢大声。但弄得我很窘。 老师忙说:“没关系,让她在这好了,没关系的。” 于是我把她抱起放到我坐的条凳上(凳子太高,她够不到),一再嘱咐她不要出声。她抽搐着答应了。 老师见平静下来,又继续讲课。 她紧靠着我,一双小眼睛不安分的转来转去。看我的课本(肯定看不懂的),看我的本子和笔,又怯怯的看周围的同学,还不时看看讲台上的老师。老师朝她笑笑,她又马上低下头。我怕她闹,就给了她一支铅笔,外壳还是蜡做的那种,表面上包有一层塑皮绘图。然后告诉她别出声。她认真地把铅笔握在小手里,仔细研究了半天。好在还算听话,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我就不去注意她了。 下了课,我惊讶地发现,妹妹竟睡着了!手里还紧攥着我给她的铅笔。我哭笑不得,忙把她唤醒,送给在菜园里忙活的妈了。路上还不住责备她,并警告她以后不许再来。 回到班里,我松了口气。同学们都围了上来,叽叽喳喳的问:“刘树飞,那是你妹妹呀?真喜人(家乡话——可爱,惹人喜爱的意思)呐!” 喜人?我怎么没觉得?但沐浴在他们羡慕的目光里,心里不禁有些小得意,倒也不怎么怪妹妹了。 直到现在我还没弄明白,她哪来的胆识和勇气去找我?当看到洪战辉带着妹妹上大学时,我马上想起那堂课,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妹妹上小学时,我已经去初中寄宿了,每周回家一次。每次回家,妹妹都会在路边等我。我也习以为常。 有一个寒冷的冬天,风吹在身上犹如刀割。呼出的气马上结成冰渣,甚至可以听见冰渣掉在地上的声音。倒霉的是,我的单车在半路上扎了胎,只好推着回家。一边走一边诅咒一边想着家的温暖…… 远远的,就发现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常等我的地方。我心里一动,是妹妹。忙加快脚步,果然是她!也不知她等了多久,小脸冻得发紫,见到我,忙迎上来给我拿包,问:“哥……冷不……”话都说不连贯了。 看到她冻得红红的小手,我忽然一阵心疼:这个傻妹妹哟! 回到家,我就埋怨妈。大冷的天让妹妹出去挨冻,我又不是不知道路。妈说她非要去,有什么办法!看到妹妹红肿的手,妈忙端来热水,撒些盐粒,给她洗起来。妹妹却笑着说没事。 我一阵心酸,忍不住要掉下泪来。 从那以后,每次回家我都会给妹妹带些零食或小玩物小画册。 也是从那以后,妹妹的双手入冬就会生冻疮,年年如此,直到现在。每次看到那一块块冻疮,我的心里就一阵难受,而他好像早就忘了。 还是从那以后,我发誓,这辈子要对妹妹好,不让她受任何委屈。 前面说过,打我上学后,就变成一个彬彬有礼的小绅士了。到哪都有人夸赞。但在初二的时候,发生了一个例外。 那也是个周末,跟妹妹一起回家。路上遇到一个胖小子,是妹妹同学。妹妹主动向他打招呼,他却毫无缘由的骂了起来!我怒从心起,想教训他一下。妹妹却拉着我,让我别惹事。我怕以后他找妹妹麻烦,就想忍气吞声算了。只是瞪了那小子一眼。他害怕了,不敢出声。 也巧,他老子过来了。那小子顿时猖狂起来,不住叫骂。他老子不但不管,还在一边笑,仿佛引以为荣。我的火“噌”的蹿了上来,把单车一甩,冲了上去。却被他老子拦住。 于是我破口大骂,引来众多围观者。其中不乏我熟识者。人们一时还弄不明白这个平日份懂礼貌的孩子今天是怎么了。妹妹一边抽泣(女孩怎么这么爱哭?也不看看都什么时候了),一边向众人讲清原委。于是他们纷纷议论起来。“明明是自己的孩子没教养嘛”“对啊,怎么能护短呢”“一个大老爷们跟小孩子斗什么气”…… 此时我骂出一句很经典的话“上梁不正下梁歪”且被众人赞同并重复了多次。那小子见我凶恶也不敢再骂了,畏缩在他老子身后。他老子脸上一阵红一阵青一阵白,很快招架不住灰溜溜走了。这次我大获全胜,同时也意识到了舆论的力量。 接着我又大爷大娘叔婶的叫了一圈,以感谢他们捧场。他们都说我做得对。等人们散去,我扶起单车,拍拍妹妹的肩膀,说:“莫哭,有哥在!谁再欺负你跟哥说,哥闹他个鸡犬不宁(那时刚学会这个词)!” 爸妈知道了这事,并没责怪我,只是让我在外面别惹事。听妹妹说,再也没有人欺负过她。 再后来,我去县城念高中,一月回家一次,见的面更少了。那时的记忆也就随之少了起来。只记得那时挺自恋的,回到家就在穿衣镜前照个没完。妹妹就笑我,猪八戒照镜子。我自是不甘示弱,反唇相讥。由于我多喝几年墨水,懂的词汇多一些,常常占上风,继而沾沾自喜,得意洋洋。 妹妹没法子,就找妈求助。可是妈现在也变得公正了,这时她就会笑骂:“两个小粗兽,这么大了还瞎闹,也不怕人家笑话!”妹妹见求助无望,便会趁我不注意掐我一把以泄愤,然后跑开。可恶! 不过那时候我每个月替换下的衣服都拿回家,几乎都是她给洗的。妈也认为那是作为一个女孩,一个妹妹应尽的义务。于是我也心安理得的享受作为一个男孩,一个哥哥应有的权利,并一再私自把权利扩充:让她给我洗袜子,刷鞋子,给我打扫房间收拾床铺……并偷偷乐着。 她有时会不满,我就说妈让你帮我的,不服气找她去。妹妹说我拿着鸡毛当令箭。鸡毛也好,令箭也罢,一般情况下都是有用的。我说的是一般情况。有时她也不买妈妈的帐,恶狠狠的说:“自己没长手啊!”我就会可怜兮兮的对她说:“好妹妹,明天我就回校了,一个月才回来一次呢!”这招屡试不爽。 再再后来呢,就更简单了。我上了大学,半年回家一次,而且呆不长。就很少瞎闹了,只是尽一个做哥哥的职责,问问她学习生活上的一些事情。 上次回家,她依旧在路边等我。我忽然发现,妹妹长大了。身高比我矮不了多少,苗条秀气,落落大方。我正惊讶于这昔日的疯丫头,什么时候长成这么一个像模像样的大姑娘了。 她上来拍我一巴掌,说:“看什么看,不认识啦?回家了,爸妈等着呢。”提着我的箱子就走。 我开玩笑的说:“是啊,真不认识了呢!刚才正纳闷,哪里来了这么个小美女呀?” 妹妹脸红了,啐我一口,说:“还不正经。”又接着说:“那当然,本来就挺漂亮的么!” 我哈哈大笑,说:“哟,还会脸红呐!我还以为脸皮厚的人就不会脸红呢!” ……在家呆了短短五天,就匆匆回来了。 妹妹常给我打电话,说些家常琐事。话中不变的是:“哥,自己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什么事都想开点,别屈着自己……”我不敢再听下去,怕自己会心酸。就打断她:“行啦,都知道了。你也是,莫惹爸妈生气。没事就挂了吧……” 每次通完电话,我都难以入睡。总会想起遥远的童年,那些和妹妹在一起嬉闹的日子…… 常常做同一个梦,梦里又回到小时候。我和妹妹在冬天的早晨早早起床,把冰凉的小手伸入正在酣睡的爸爸的被窝,或捏住他的鼻子;或跟妈妈讨要硬币,去买泡泡糖,吹得满脸都是,没心没肺的傻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