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背我上学的时候经常从村口的水车旁路过，每次看到这个庞然大物他会驻足看上几眼才缓缓离去。时间长了，我觉得奇怪：父亲为什么每次走到水车前总要逗留片刻？在我看来那架水车破陋不堪，形状与奶奶纺线时的那架老式纺线车差不多，只是大小与用途不尽相同而已，此外实在看不出什么差异。

　　有一次我在父亲背上好奇问他；“水车嘎吱吱地转来转去，有啥好看吗？”父亲喘着粗气说；“莫小看这些水车，沿河两岸的人们全指望它们免遭干旱之苦。有一年大旱，十里八乡许多村子颗粒无收，只有沿河两岸的人们吃上了饱饭。”父亲说到水车，情不自禁地露出欣慰的笑容。

　　若干年后为了锻炼独立生存能力，我决定回到老家只身生活一段时间。临行前，父亲叮嘱我去村头看看那辆水车，最好照几张相片带回城里。我当时开玩笑说，父亲的嘴和那些破水车一样，总是没休止地瞎闹腾。

　　我回到老家时只看到一辆水车，孤零零地矗立在对岸，远远望去破陋不堪，尽管还在“嘎嘎吱吱”地运转，却濒临不堪重负的垂危边缘。村里人说：生活好哩！家家户户买了抽水机，比水车方便多了。

　　我细问得知，对岸仅存的那辆水车，还要拜托买不起抽水机的那户人家才得以保留下来。否则，水车只能是记忆里的事了。我不禁为父亲遗憾，他的愿望随着时代的变迁而灰飞烟灭了。

　　我回城后父亲特意问到村头那辆水车，我开玩笑说那老掉牙的破玩艺早已被抽水机取代了。父亲好一阵唏嘘，喃喃自语道：怎么说没就没了呢，那东西既省钱又省力，每年要省好多油钱哦！

　　我不以为然的说；“现在村里人有钱了，没人在乎那点银子”。父亲没吭声，略显失望地乜斜我一眼。

　　父亲此后与我谈起家乡的往事，总不忘提到村头那辆水车，并且意犹未尽。我听烦了，没好气的说；“不就是一辆破水车么，值得如此留恋吗？”父亲愣了一下，很扫兴地看我一眼，意味深长地说；“有些东西可以失去，却不可以忘掉。”我们对故乡的美好记忆，往往因为水车的分歧大打折扣。父亲从此没有在我面前再提到那辆水车。

　　渐渐地，水车像岁月的尘埃一样在我的记忆里纷纷消失了。

　　有一次父亲病了，我抽空回去看他。偶然看到父亲在一张纸上用素描勾勒出一辆水车。父亲的艺术细胞少的实在可怜，笔下的水车好像一块月饼，而且好似给人咬去一口的残月。我忍俊不禁，顿时哑然失笑。父亲不好意思起来，说我皮笑肉不笑。

　　少顷，父亲望着我，直言不讳地问我像不像那辆水车。我一怔、脸色陡变。我觉得父亲将我与那辆破陋不堪的水车做比较，既牵强附会又不失偏颇。父亲见我面露不悦，很坦然地笑了笑，然后讳莫如深地说；“人啊，和东西一样，缺什么都不怕，怕的是没有一颗平常心！”父亲的话，我全然当成了耳边风。

　　父亲辞世后我与朋友回老家报丧，路过村头时记忆中那辆水车忽然像有了生命的载体，一下子恢复了勃勃生机，在我脑海里“嘎嘎吱吱”作响，呼之欲出。于是我指着水车旧址对朋友说；“我小时候，那里曾经有一辆日夜旋转的水车。”

　　朋友一脸惊讶，俯视着陡峭的河堤问我，水车怎么停放在这样的地方。我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朋友将家乡的水车与城里的运水车混淆了。我将两种水车的不同性质与作用讲给他听。朋友觉得很好玩，要我带他去看看水车。我极力远眺，这才发现对岸仅存的那辆水车不知去了哪里，旧址上长满了杂草，水车的命运可想而知。

　　我要赶在给父亲烧“五•七”之前回城里，做完了该做的事情立即准备返城。朋友看到家乡的景色很好，临行前想四处浏览一番，我只好麻烦堂兄泛舟河面与朋友一同欣赏家乡美景。

　　我们有说有笑，逆水而上，不知不觉已到了水车旧址。也许触景生情吧，我不禁脱口而出“水车还在的话，也不失为一道风景。”

　　堂兄夸我记性好，还没忘记那辆水车。提到水车，我自然谈起父亲对水车恋恋不忘的情结。堂兄听了以后，笑着说那辆水车是他父亲与我父亲合作制造出来的。我不禁一愣：怪不得父亲对那辆水车如此看重？原来那是他们兄弟俩的一件杰作。

　　堂兄回忆说大旱那年他才四五岁，生产队指令伯父做一辆水车用来抗旱。伯父见我父亲刚从城里转业回来不太会做农活，向村干部请求要我父亲做帮手。伯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木匠，为家乡做了不少好事，村干部碍于情面只好同意他的请求。于是我父亲负责材料采伐，伯父负责制作。兄弟俩配合默契，很快一辆崭新的水车矗立在村头的河堤。堂兄说水车运转那天，乡亲们聚集在水车下敲锣打鼓放鞭炮以求吉利。那年村里人果然吃上饱饭，此后再也没有闹过旱灾。

　　我终于明白了父亲对那辆水车情有独钟的渊源。我听父亲讲过，他是三七年抗战时当兵离开家乡的。由于种种原因六七年才回到家乡，期间三十年他一直没有回过家。如此说来，时隔三十年后他与伯父才有幸一起共事。难怪父亲对那辆水车如此恋恋不忘，在他心里也许那不仅仅是一辆水车，还是载满了他们兄弟情义的一件珍贵纪念品。

　　我忽然读懂了父亲，同时体会到他将我比作水车的良苦用心。他所以对那辆破陋的水车恋恋不忘，源于那是他与伯父亲手制作的一件造福乡亲的礼物。而我虽然身体残缺了，可是他希望我残而不废，好像那辆破陋的水车，只要还能转动，依然可以在有限的空间发挥应有的作用。

　　我想起父亲对我的种种期望，以及为了这些期望他所付出的艰辛汗水。顿时，我的心里像沸水一样翻腾滚烫。是的，正如父亲说的那样：有些东西可以失去，却不可以忘掉！

　　父亲走了，没有给我留下丰厚的财产，甚至没有给我留下一件值得纪念的东西，可是他的音容笑貌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里，像一幅流动的画，像一首隽永的诗，恰似记忆里那日夜旋转的水车永不停息！

　　我离开家乡那天路过水车旧址，眼前仿佛又看到那辆“嘎嘎吱吱”作响的水车，像一位絮絮叨叨的老人，好似没完没了的倾诉着什么。这时候我觉得这声音是那么熟悉，那么动人，像一支吟唱岁月的长歌，久久在耳边萦绕。

　　这种念像永远不会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