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逝世后的第四天,我的一个网友问我:“你母亲身体好一点了吗?”我回答:“母亲已谢世。”“你多保重!”此时此刻,我的心忽的软了,仿佛化成了一片水;那水从眼眶里汩汩而出。
在母亲弥留人世的最后日子里,我将她拥在怀里,深情地端详着她的瘦小的身子,搜寻这普通的躯体里隐藏的种种神奇和魅力。我用我的光滑洁白的手指轻轻梳理母亲那已变得蓬乱的花白头发,想把对母亲的万般感激和痛惜通过这种方式传达到她的内心深处。母亲双目紧闭,安祥地依偎在她的强壮高大的足以终身依赖的儿子的怀抱里,眼角却沁出了浅浅的水。
母亲已不能说话了,但意识是清醒的。她似乎能感受到她儿子的灵魂正在抽搐和哭泣。这是一个已经离开母亲怀抱多年的儿子,在经历了人世间酸甜苦辣、风雨坎坷之后对亲娘发自心底深处的一种最原始,也是最理性的爱怜。他感到自己拥抱的不仅仅是母亲瘦弱而疲惫的身体,而是拥抱了母亲用自己一生的时间、心血、炽爱、从容和智慧写成的类似性格、精神和意志之类的东西。
我默默地注视着这双眼睛。母亲的双眼仿佛结了一层翳,眼角因常噙着泪花而变得十分浑浊、模糊了。从这里再也找不到如泉的清澈、如湖的浩渺、如月的朦胧、如雾的依恋、如花的含蓄了。此时此刻,我只能用母亲赋予我的想像能力去推断这双眼睛曾有过多少美丽和灿烂,有过多少镇定和安祥,有过多少关注和慈爱,有过多少深情的眷念和企盼,有过多少默默祝福和焦急的等待。这双眼睛用了六十多年的时间将缕缕爱的阳光播撒进十个孩子的心田,这双眼睛像两个摄影机的镜头将她的几十个子孙的音容笑貌、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一并清晰地记录下来,完整无缺地拷贝到她那即将干涸的心海里。
我心痛地抚摸着母亲的双手。这双手是黝黑而枯燥的;皮肤没有一点弹性,似乎与肌肉已经分离。手背因打了一年“点滴”的缘故,青一团,紫一块,被无情的针头摧残得不成样子了。我掰着母亲的手指头,似乎是第一次才发现她的右手食指严重弯曲,仿佛一根拐杖怎么也伸不直了。这种畸型的手指唤起了我的一种亲切而酸楚的回忆:在我很小的时候,每到冬春季节的夜晚,总看见母亲伴着昏黄的油灯纳鞋底、做鞋帮;那“呼呼”拉线的声音成了我们儿时催眠的夜曲。这种声音夜夜如是,年年相同。母亲个子不高,力气单薄,虽然每天只挣八个工分,但她几十年从不耽误一天。白天干完了农活,晚上就做那永远也做不完的家务活。母亲共生育了十个儿女,老大、老二分别在三四岁时因病夭折了。剩下的八个孩子,从小到大都是穿母亲做的布底鞋,春秋两季穿单鞋,冬天穿棉鞋。我常想:如果每个孩子每人平均两个月穿一双,八个孩子一年至少要穿四十八双鞋。四十八双鞋得多少针线!得耗多少夜晚!数字是枯燥的,但正是这枯燥的数字将母亲的食指变成了歪脖子柳树的模样。
我不止一次握住她的双脚。我用温热的水轻轻地浇洗、揉搓,想用这种方式来弥补我多年对母亲无意的疏远。母亲的脚在旧社会被迫缠了两年,左右脚的大拇指分别向左右方倾斜,其倾斜角度不低于四十。就是这双受到严重摧残而变得难看的脚,却踏遍了家乡八百里的山山水水:大坝上已枯干的泥土见过这双脚,密如网状的沟渠认得这双脚,山上的老栎树熟悉这双脚,坡上的荆棘亲近过这双脚,茫茫的田野里那肥沃的泥土吻过这双脚……故乡的沟沟坎坎、一草一木无不怀念这双丑陋的脚。母亲用这双脚踩出了自己朴实无华的人生,也为她的儿女踏出了一条崭新的通向远方的大路。
在我拥抱母亲的时候,已不可能同她进行语言交流了。其实,母亲一生似乎没有开辟多少时间同我进行较长时间的语言交流。她只讲了一个有关我的故事。她说,我们这里在解放前是血吸虫疫区,后来就成了湖北的一个国营农场。为了灭螺,必须废除旧河道,兴修河堰。我便在这时出生。于是村里一个有文化的“流放者”便为我取了“兴河”这一乳名。我是阴历十月初二生的;冬月初二,母亲就背着我到离家几十里以外的工地上了。隆冬岁寒,母亲既要哺乳孩子,又要完成每天规定的土石方任务,其艰难之状是可以想见的。更为伤心的是,母亲所住的一户人家心如铁石,不准在他家烤小孩的屎尿布片;无奈的母亲每晚只好将单布片子垫在身下慢慢焐干……每每想到此,我都要落下串串热泪。
母亲的脸色很平静,平静得有些庄严。是啊!母亲一生似乎没有开怀大笑过;无论什么时候,她都是一副平静的仪态。母亲对于我的笑也似乎只有一次。那是1977年秋,即全国恢复高考制度的第一年。我仅凭着在县、市、省电台曾经播过的几篇稿件,以一个少年的狂热走进了考场。一个月之后才得知,这个考区的十个考场只有七个人被通知体检;我是其中之一。当这一消息传开后,我们的村庄沸腾了;上下相邻的村庄亦沸腾。一个农民的孩子突然被国家考试选中,对于世代以耕种为业的农民来说,无异于自己家乡出了“状元” 。当我母亲确认了消息的真实性后,她的脸顿时变得像花朵一样灿烂。当天夜里就张罗酒席,大宴前来恭贺的亲朋好友。这可能是母亲生平最幸福的的时刻;整个晚上,喜悦之光都在她的脸上流淌着。一个终年风里走、雨里行,终日为生计焦虑、劳碌、奔波的农妇能有多少让她开怀的事呢?
……
在母亲病危的日子里,我就这样拥着她。听她时而舒缓,时而急促的呼吸;把着她的右脉,用灵魂去感受母亲忽而正常,忽而紊乱的心跳。我庄严地凝望着白发苍苍的的老母,妄想将她在生命最后时刻留给我们的每一个动人的细节都镌刻在记忆中。
母亲从容地走完了她八十二年的人生历程,在“母亲节”这一天投入了大地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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