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雨,把我和陈二娘困在了粑岩寨黑黝黝的岩腔里。
那是我第一次走进川南地区最为险峻的山寨。“粑”在四川富顺方言里有粘或贴的意思。粑岩寨是旧时豪绅为抵御土匪强盗,修筑在悬崖峭壁上的一座山寨,解放初期就被当地民众拆毁了。我幼年和陈二娘在那里躲雨时,仅剩下几段残墙。
大雨过后,山谷里溪沟的水浑浊起来。雨水在青山板小路鸡公车(独轮车)辗凹的凹痕里流淌。梯田里尚未抽穗的稻谷油绿绿的一片又一片,高粱穗子就沉甸甸地飘拽在田坎上。
山路两边李子树上结满的果子储积着晶亮的水珠,表面上一层灰白色的粉状物表明李子已经熟透。
玉米地里的蚱蜢和螳螂们扬起绿色的羽翅,伴着起伏动荡的蛙鼓声在湿漉漉的草丛间欢快蹦跳。
山野里飘散着苹果花和松树林的味道。细心倾听,甚至能够听见青涩的果子掉在苔藓地面的声音。
一层淡淡的雨雾,悬浮在雨后的山岭上方,成为这个山区最富神韵的下午。
我紧紧追随着陈二娘矫健的碎步下山回家。二娘背上扛着刚从粑岩寨峭壁上砍来的毛铁枵,汗水和雨水混合流淌在二娘盘着一个髻的发髻四周。毛特枵,一般只生长在岩壁缝隙间,是一种坚硬的杂木,主要用于制作秤杆。二娘背上的毛铁枵拿到当时的市场上,大概可以换取两斤高价食盐。那是一个全部日常生活用品都要凭票供应的年代。
我的手里提着一个竹编提兜,装满了我在粑岩寨附近松树林间采摘的野山菌。我和二娘都光着脚丫,踩在被雨水冲刷得十分洁净的青石板山道上,有种令人舒畅的欣喜。
我喜欢二娘,因为二娘比我的母亲更惯(溺爱)我。当然,那只是幼小心灵对亲人的简单评判标准。就像我们小时候对“好人”和“坏人”的简单判别。我母亲只是川南小镇一个普通的缝纫工人,微薄的收入除了供养我,还要供养我多病的外婆和仅比我年长几岁的小舅。
在一切围绕填饱肚子为最高生活目标的特殊年代,二娘可以把家里最好的食物首先满足我,然后才是二娘的子女,也就是我的远房表哥和表姐。由于二娘和表哥表姐对我的关爱,我少年时期的假期,几乎都在二娘那座坐落于粑岩寨下方山谷里的土墙茅草房里度过。
二娘的丈夫在我表姐刚刚出生不久就去世了。表姐大我三岁。大表哥在镇上马车运输队当搬运工。二表哥在家种地。表姐由于身体有病,上完小学二年级就辍学了。
我和二娘回到家里,像两个汤鸡。二娘放下毛铁枵,立马就找来一身干衣服给我换上了。并唤出表姐,吩咐完不到十岁的表姐准备晚间吃“鸡婆头”的活计后,就下地去了。鸡婆头,在我的记忆里几乎和外婆的棉线纺车样,永远消失在了现代文明的进程中。这个农村家庭中很平常的食物,已经彻底离开了家乡农家的餐桌。鸡婆头由新鲜收割的小麦磨成粉末后,和水揉扯,揉得越久筋丝越好,揉得越干味道越厚。面揉好后,烧一锅沸水,先放入酸腌菜,再将小面团用手扯摊成厚薄均匀的皮状放进锅里。起锅前放入时鲜蔬菜苻瓜或者野山菌,其味清香无比,既抗饿又绵软切口。
我曾经试着在家乡以外的地方做过这道食物,但无论怎样努力都没能做出记忆中的味道。现在用的面粉,均经过去麸皮的处理,麦子已经在仓库里存放多年,我们用的面粉看起来精细无比,但如何能有刚从地里收割用石磨推出来的麦子面的新香?就像我们已经生活在异常发达的人造环境里,虽然舒适,也很文明,但很难感受与万物贴合的自然一样。
割麦或刈稻都是一件很辛苦的庄稼活,麦芒和稻芒就是在收割晾晒过程中贴在肌肤上的,没有干过那种活的人,很难理解芒刺在身的含义。所以,二娘一般不会让我和表姐参加这一劳作。在稻谷收获季节,我顶多远远地跟在拌桶(脱粒的农具)后面,拾捡一些遗漏的稻穗。二娘会将我捡回的稻穗脱壳后用石磨磨碎,和水搅拌后,用几滴茶油(菜油的替代品,和桐油的用途差不多,但在那个时代也用作食用),煎成米粑,夏天夜晚里乘凉时作为小食。在穷苦人家里,有这等小食,已经非常奢侈了。那是二娘对我参加劳动的奖赏,也是一个母亲对孩子的恩情。
无数星斗满天的山区夏夜,我和二娘的家人坐在粑岩寨下方的土墙院落里,嘴里撕嚼着清香微甜的高粱杆或茶油米粑粑,给二娘念唱童谣,听二娘讲神仙鬼怪……院落四周瓜果飘香,草丛间萤火点点,蟋蟀浅吟。一堆用于薰蚊虫的干草燃在院落边,不时发出几声秸秆爆裂的脆响。
我就在二娘为我摇着蒲扇驱蚊的凉风里,沉入了甜蜜的梦乡。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星星还是那些星星。今天的月亮照耀着我,但再也照耀不到我的二娘和我的表姐。
二娘拖着三个孩子已然不易了,还格外给了一个远房亲戚无私无欲的爱。我不是二娘的期望和梦想,只是二娘在自家低矮的屋檐下远远张望的一张笑脸。这张笑脸和血缘没有关系,也和感恩回报没有关系。
那是,一个农民的淳朴,一个母亲的胸怀。
现在想来,表哥一定很嫉妒我在二娘那里受宠。这个十岁就上山砍柴下地荷锄的小男人,在我眼里很强大,但凡二娘不在的时候,只要他对我一声吆喝或横眉竖眼,我心里就发毛,就会躲到单薄的表姐身后寻求保护。也难怪,我把二娘家里最好的食品和关爱占用了。在这个困苦的家庭里,我领受了太多本该属于表哥和表姐的爱。
在二娘家是要劳动的,我通常会屁颠儿屁颠儿地和表姐一同做一些轻便的活计。到松树林捡松果、耙松针。赶鸭子下田,割草喂猪。给表哥送午饭到田间。做饭时帮助表姐烧灶。表姐身子孱弱,十岁上还没有我高,灶台地面放着一把小凳子,表姐只能站在凳子上烧菜煮饭。
在那个遥远的年代,孩子们从小就知道了生活的艰辛,并参加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庭劳动。尽管没有电动玩具和键盘游戏,穷苦的童年依然很快乐。
我的表姐十三岁就死了。至今不明的疾病夺走了她的性命。在我的记忆中,这个黄皮寡瘦的少女从生病起就没有去过一次正规医院,家里穷,距离县城医院也远,全靠粑岩寨山野里那些草药维持着弱小的生命。
表姐出殡那天,母亲带着我从镇上到了二娘家。我没有见到死后的表姐,她已经装殓在了一个狭小的棺材里。
二娘那天没有流泪,也没有说话,直到那个于我既神秘又恐惧的木匣子被黄土掩埋,我才感觉被二娘紧捏的手,生生的疼。
二娘说,“吆儿,去,给你姐姐烧点纸钱。”
松林里涛声阵阵,山岗上纸幡飘飞。我跪在表姐的新坟坟头,燃香烧纸,突然间觉得肚子很饿,饿得无法抵抗。我的二娘会意地从祭奠我表姐的祭物盘中取出一只青涩的苹果,习惯性地在麻布衣衫上擦了擦,并塞进了我的手心。
那个惨白的黎明,就这样停留在我对一只苹果的惊喜之中。表姐的生命在我十岁的人生经验里,似乎不及一只苹果的意义。但穷苦生活留给我的隐秘的痛,就像那只青涩的苹果,留在了我的身体里。
此时此刻,我的耳边似乎又响起了绵延不绝的松涛声,眼前飘动着如雪似羽的纸幡,那些装饰死亡的美丽纸片,从表姐离开的那个黎明,一直飘舞在我的长夜。
我要逃离黑暗,打开黎明,让我的二娘站在芳草萋萋的山坡上,像一缕曙光为我照耀回家的道路。我要躺在二娘宽厚的怀抱里,再次倾听二娘柔声地歌唱:
山螺蛳(蜗牛),
快出来,
有人偷你的丫丫柴,
我给你逮倒
你快出来……
我的二娘已经在这首童谣里远去。二娘离开粑岩寨的时间是1995年。二娘走的时候,留给我一袋藿香种子,多年后,这些种子才辗转交到了我手中。
藿香,草本植物,是闻名天下的富顺豆花蘸水必用的佐料,也是我家乡最美味的菜品。
在钢筋混凝土包裹的都市,我在哪里可以找到一块纯净的土地种植二娘的藿香?我只能把它栽种在阳台上的花盆里,而这个瘦小的花盆又如何盛得下二娘宽厚的背影?
那是二娘留给我的念想。我在这个念想里,永远走不出二娘绵长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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