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离开我们快三年了,再有二十来天便是她三周年“祭”。三年来,我常在梦中梦见她,梦见她勤劳灵巧的双手。
那双手,让我们穿上干净整洁的衣衫;
那双手,抹去我们伤心、委屈和恐惧时的泪花;
那双手,一路罩着我们长大,轻轻一挥,送我们走自己的旅途!
母亲离开前一年,我回家看望她。母亲手里正为庄邻一户新添的孙子做绣花枕头和虎头棉鞋。我问她都快八十了还管这些闲事干啥?看得到吗?她说人家送来了能不做?不过做慢些,比以前做得丑些,做还是可以做的。她做的绣花老虎枕头庄前庄后还没听说有人做得比她更好。可能快八十了,又孙子孙女成趟,人家为讨个长命百岁、合家欢乐、人丁兴旺,便会买些彩色丝线,一些紫红绒布什么的来,请她给新添的孙子孙女做个老虎枕头类吉祥物和婴儿衣物。另一个因素概因了我们或我们的孩子们穿了她做的衣服、鞋子走出去被人看上了。八十岁左右的人孙辈重孙辈多,哪家来个后代都要来找老祖宗做一套。母亲常说:我没钱把我重孙,就每人来个小枕头、小被芯吧!碰上时间宽裕,没准她哪个重孙就会多占一套棉衣棉裤,没得到的便说她偏心,斯时她便会来一句:哪个叫你们不早说的哎!真你妈没出息,一件小棉袄也争!其实我们不过用这种“争”来逗她一乐,顺便对她辛勤劳动和高超手艺给予肯定,虽然此时针线活粗糙了些,裁剪也有些不圆忽。但除大姐,我们家还没人能做得比母亲更好。年轻时那老虎枕头只要一拿出来,活脱脱一只活奔乱跳的小老虎:腰身细细,虎头大大,眼睛圆润,耳朵竖立,鼻子和嘴巴好像在不停地呼气呢!四只用蚕茧剪出镶上去的爪子好像随时会把你扑翻在地。不光她孙子、重孙抱着便不撒手,我们这些成年人也想据为已有,我儿子便有一套她亲手缝制的衣服,至今仍保存甚至穿用哩!看惯母亲的手艺,再看街上卖的便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白送我们也嫌占地方,母亲赶集时看到也会撇撇嘴走开,说想不到世上还有这样差的手艺,这样差还偏要拿街上卖,羞死人!
年少时的我们,衣服大部分是母亲扯回布料自己裁剪、缝制。她不用尺量,用大拇指和食指揸一揸比一下,我们姐弟数人衣服便从未邋遢过,尺寸恰到好处,不肥不瘦;厚薄恰到好处,不重不轻;色彩恰到好处,不媚不俗;针码恰到好处,不大不小。只是长短如有出入也不怕,长了姐姐穿,短了弟弟着,反正没用不上的时候。
干农活时母亲的手常丢了犁霸、捡起铁锹;放下草篮,背起衩口。一饷午能锄一亩地,一下午可插半亩秧,镰刀“咯咯”响处,稻麦便驯服地倒伏她身后,往往五七亩庄稼她一人要收割四五亩,我们是跟不上她的。晚上扒棉花,我们的小提蓝子还没满,她早已倒了两三回出去了,手脚真叫一个“快”!
盛夏中午,大家休息了,她提个篮子去摘金针菜,回来要剩晴好天气赶紧升火蒸馏后放柴联上凉透晒干,防止天阴坏了,便没了好价钱。傍晚时分她往往比我们早回家,那是因为上午和的面发好了,要烙饼或蒸馒头了。她揪出的面季一排排大小相等,摁出的烧饼或团出的馒头整齐划一,厚薄亦分摊均匀。烙出的烧饼炕烙得两面焦黄,里面穰子一掰开软忽忽逢松松颤微微热气直冒。往往我们放学或干活收工到家,甭管是否有炒菜,先来一块饼或一个馒再说,有时一块不够还来第二块,待晚上天凉下来,稀饭和菜上饭桌,我们已基本不饿,再看母亲烙的几十块饼就剩筐头里为数不多几块,我们都相视一笑,看她一人慢慢地吃。
我们家用铝锅盖很少,母亲在世几十年,只在她最后几年岁月因有铝锅盖和高梁种得少了,才买过一二个,其余每年都是把高梁杆最上面一截截去穗留下沥干,俗称“楟子”。年前母亲便会用自己纺的线把它们一根根穿起来,把两片呈十字型叠一起用针线一针针地上下一纳,便牢固地钉好了。随后用一根大的针在与锅口径量一至的“楟子”中间和叠好的还是方型的锅盖中间一钉,一把菜刀在这根指针指引下沿边切开去,一会一个正圆型锅盖便成了,赶快的话一天可做两三个。这种活母亲做得也绝佳,姐姐和邻居每年早早地便把自家的料子堆我家门后面,请母亲闲暇时帮忙做。往往自家的要到腊月二十三四才能完工,紧接着便要踹兑舂高梁粘米等年货了。伺后就是蒸年上用的米糕啦、馒头啦、酥鸡啦、小果子什么的。这时,母亲俩手不连轴转忙上个把俩月不成,这其中还不包括糊骨子、衲鞋底、做鞋帮、洗被面、洗衣服,打扫家里屋外。那时我就常常喜欢在母亲做锅盖或缝被子时做她一旁帮她拽下被单,理下棉胎,捡下“楟子”,穿下针线,打些下手活。要说我现在能做些简单的针线活还是得益于母亲这双手呢!
母亲常对我们诉苦,诉她这双手的苦。她说她这双手在生产队干农活没有几人比得上她,无论割、栽、推、拉、挖、搂、扒、拾、切等。在家,娘家婆家也没人在做事方面跟她叫过板。恰恰正是这双好强能干的手,让她吃尽了苦头:这里一道疤是某年割猪草不小心留下的,那里一道伤痕是冬天下河洗尿片被冰划破后留下的。两个大拇指的指甲秃得厉害,中间还深深地一道凹槽,可能是用针过多、扒洋麻过多、抠棉花过多吧!两只手一到冬天便各个骨节内都有裂开的口子,严重时稍一伸直便会绷出一道血口,吐出鲜红血珠来。那时,母亲便疼得无法自已。我们便赶紧找些“歪歪油”来往伤口处涂,这样就会好些。不过,一会她干活少不了又要手用劲,一挣就又是一阵锥心般的痛,只是手里的活没法停,她也无暇多顾;或者是要做饭、洗衣服,便又不行了。就这样她双手不停劳作、不停下水而没有更多时间护理,想要不开裂也是不可能的。她去世那年春天我回去看她,她还把手伸我看,告诉我这手裂开总是长不好。我说,那就少洗点衣服,少下点水好了。说是这样说,可是农村老太太忙碌一辈子,要她停下却不能够,况父亲衣服、饭菜她要及时准备,我们回去时衣服、饭菜也是她包干,不让我们干,说这么长时间这么远路程回来一趟不容易,好好玩!就把我们原本打算好好帮她做点什么的心思全给挡回来了。而她那双手一会扫地、一会洗衣、一会做饭,还时不时去拿水果啦、糕点啦来让我们或她孙子重孙子吃,总不见停。
如果说父亲是用智慧赚钱养家糊口,母亲则是用双手不停拾掇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来打理这个家,养活全家十几口人。
我敬佩母亲,尤其敬佩母亲那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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