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年正月初十,是祖父的忌日,这一天赶上立春。十年前的今天,祖父苦苦捱过漫长的年节,在乡间惯常的早饭时分,永远地离去了。接到捎信人传来的病危消息,我抛下妻子和她怀中才三个月大的女儿,从城里赶回老家。家人们院落里麻木地忙碌着,看到祖父最后一眼,姑父把一根细细的棉条置于祖父鼻孔前,棉条木然地纹丝不动,我的祖父真的去了。 十年前的场景历历在目,重新聚起的家人,面容里已没有了往昔的忧戚。我一个人来到供奉祖父遗像的小屋,把一根烟点燃,插入香炉。透过袅袅的烟雾,祖父在黑白相片里微笑着。嗜烟的祖父,卧病在床的最后日子烟不离口。自知去日无多他,似乎要一口气把来世的烟抽尽。我尽可能买回很贵的烟,看祖父小心地把烟掖入枕角,我难过地扭过头去。
我想起了祖父留给我的最后声音。正月初一早上,他喊着要穿衣起床。好像觉得过年了,躺在床上不像话。家人怎么敢让他起来啊,骨瘦如柴、虚弱不堪的他,是来不得半点折腾的。我在外间听到了祖父含混而竭力的喊叫:我要起来——,今天不起,我就再也起不来啦。祖父的要求家人无法满足,无计可施的我,怆然而去。再后来,就是见到临终的祖父。
祖父的离去,是我有生以来家庭成员的第一次远去。回首四十年的生命历程,家里增丁添口没觉得什么,祖父悚然远离,成为心头挥之不去的痛。按说,查出祖父病情还算及时,有从医小妹指点和家人悉心照料,祖父和同样病情的人相比算坚持时间很长的了。有次到邻村药铺抓草药,熟悉的药房掌柜对我们家人的照料看视赞不绝口。作为儿孙,听得此类话语固然欣慰,但一切的努力只能是略微延缓祖父离去的脚步,无奈的是谁也改变不了病魔为祖父既定的行程。病重的祖父有一次单独面对我时,脆弱得像个孩子。他几欲落泪地说:我一想起……,就想哭!祖父无助的话,惹疼了我的心。面部抽搐的祖父没有哭出,一旁的我,黯然落泪了。
记忆里有祖父面对,温情便充溢心房。有做笤帚手艺的祖父,自行车后座带崭新的笤帚到集市上,散集后会换得些许小钱归来。于是,孩子们上学便有了买本子的费用。曾经在祖父身边长条状的小匣子里发现了个小本子,祖父一笔一划地记着:笤帚钱若干,某某书本费要若干,某某学费取若干……在病倒不能起床之前,祖父拿出他那套绑制笤帚的家什,多多地赶制起笤帚来。祖母劝他不要累着,少做些吧。祖父说,这是给姑母的,这是给表姐的,这是给堂侄的……祖父说将来没了他,见到笤帚,亲人们也许会念起他。其实,祖父是不必担心被忘记的。就拿我来说,从来没有觉得祖父走远。印象里,只有我从祖父身边走开,祖父目光里多看的是我的背影。
那一年到省城进修,为省点路费,我和父亲坐熟人顺路的卡车去太原。一大早起来去搭车,没想到祖父也起来了,要到村头送我们。坐在车斗里的我,没有在意祖父的目光,现在想来,卡车上我的背影,一定刻满了祖父无限沉重的牵挂。这次是去省城,800里外,出远门。平时孩子们出门到县城或镇上,祖父常不放心。有次我骑自行车去附近的市里会同学,都半大小伙子了,祖父还是不放心,千叮咛万嘱咐。那晚停在同学处没有回来,第二天回家,祖父好一顿数落:不会来走前也不提前说一声?害得我到村口跑了好几趟。心里直嘀咕,天黑了这娃咋还不回来呢……
祖父离去时我已届而立,本应该懂得一些人情世故了。可检点和祖父共在的二三十年时光,我很少注目过祖父的背影。或和祖父面对,或是祖父留恋我的背影,如今远去的祖父留给我的背影依旧混沌。在香炉里再给祖父续一支烟,烟雾袅袅,祖父在相片中熟悉而慈祥地微笑着,和祖父面对,亲情和悲伤交织,昨天和今天重叠。
一冬无雪,久旱的麦田渴望滋润,祖父在世不知该怎么着急呢。天灰蒙蒙的,空气里透着潮湿,是该有一场雨了。立春是春天的真正开始,祖父就是十年前的这一天远行的。对祖父的思念,就像经冬的麦苗到了立春要逐渐返青一样,远行的祖父始终没有走出我的心田。
哦,整整十年了。祖父的背影,渐行渐远了吗?祖父安卧麦田里,身畔的麦苗,顽强地向绿色靠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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