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门开启,沉睡于地心的泥土,仿佛是赶赴一场惊世骇俗的约定,纵身于熊熊烈火之中。 这是一次炼狱,或者说是一次涅盘。 等到尘烟散尽,一切又重归于平静。 千年后的今日,当我独自穿行于洪州窑遗址,仍能感觉到那种生命燃烧的激情,那沉静的光芒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光彩夺人。 或许是经过了烈火锤炼的缘故,洪州的上空也显得格外湛蓝,世间的美仿佛就静立于眼前,闭目聆听,那种泥土撕裂的声响不绝入耳。放眼望去,感觉整个空间都成了瓷,须得小心翼翼,须得屏住呼吸,须得心清气正,而那从地底下传出的一声绝响,久久地回荡着,回荡着,不知是哀怨还是沉思? 洪州窑已有一千五百多年历史。“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所指的就是隋唐时期的洪州府治所在地,《新唐书》记载:“豫章力士瓷饮器、茗铛、釜……船皆尾相衔进,数十里不绝。”因丰城在唐代属洪洲,故称洪洲窑,是我国青釉瓷器的发源地之一,同时也是唐代六大名窑之一。据考证,洪州窑场分布范围极为广泛,南起罗湖寺一带,北连龙雾洲,绵亘二十余公里,可见当时洪州窑业之盛、规模之大。 最早对洪州窑的了解,是源自唐代陆羽的《茶经》,记载:“碗越州上,婆州次,岳州次,寿州、洪州次。……越州瓷、岳州瓷皆青,青则益茶,茶作白红之色;邢州瓷白,茶色红;寿州瓷黄,茶色紫;洪州瓷褐,茶色黑,悉(皆)不宜茶”。或许,在陆羽的心中并没有把洪州瓷看得多么重要,但仅凭“不宜茶”而认为“洪州次”,这样的说法势必也不能令人信服,所以着名历史学家范文澜先生便为洪州瓷鸣不平:“陆羽以瓷色为主要标准,只能算是饮茶人的一种偏见。”依我看,易茶或不易茶倒已经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情,既然在用到瓷器时能够想到洪州瓷以然证明。哪怕是千年后,透过残存的洪州窑遗址,我们仍能在历史的蛛迹中感受它的万丈光芒。 作为江西地区最早烧造瓷器的窑址,洪州窑较瓷都景德镇烧瓷早1000多年。早在一千多年前的东汉时期,洪州窑就能烧制出规整、美观而且使用的瓷器,等到东晋北方战乱,大批北方士民迁入南方,使洪州瓷走向了一个崭新的时代。此时的洪州窑瓷器已经开始采用先进的匣钵装烧工艺,是中国历史上陶瓷业的一大技术革新,所烧制的器物器型多样,胎质细腻。同时,受佛教的影响,装饰盛行莲花图案,此时的青釉瓷器更趋秀丽,兼具实用与艺术性。 是器,方为可用之物。 如果没有瓷器,整个人类或许也将减少几分美感,甚至黯然失色。很明显,瓷器早已超越了实用的简单功能,而升华为一种艺术品,就像一盏永远不会熄灭的灯盏,时至今日,它仍然以其巧夺天工的容颜点亮着整个黑夜。 洪州窑熊熊窑火延烧上千年,它俨然是一部大史,它身上被赋于了整个中华民族来自各个方面的特殊密码,对于它的阅读也势必永无止尽,甚至连冰山一角也难以捉摸。 就像中国古诗在唐代达到登峰造极一样,洪州窑的顶峰也出现在隋唐时期,承南北朝时期工艺和造型遗风,趋向修长、挺秀。此时的洪州窑瓷以釉取胜,追求釉色本身的装饰效果,釉色多呈青褐、黄褐色,而这正与陆羽《茶经》所描述的釉色是一致的。同时,除烧制日用精瓷外,此时期还不断创烧茶具、酒具、文玩具等新品种,尤其是茶具中杯的造型更是轻巧秀丽,如重圈纹杯、梅花纹杯等均是洪州窑烧制的高档饮茶器,这使洪州瓷挤入上层社会,在《唐书?韦坚传》中便有关于洪州窑产品作为“贡品瓷”运抵都城长安的记载,从中可以看出,洪州瓷在那时已是驰誉天下。 突然想到,女娲用泥土仿照自己制作了“人”,几千年前,人类又用泥土烧成了瓷器。冥冥之中,人与瓷器都成了来自泥土的奇迹和杰作,并因此而给这个世界带来无限生机与趣味。实际上,陶瓷作为新石器时代的一个重要标志,无疑是最能体现那个时代劳动群体的智慧,或许当初人类可能只是因为生存需要而制作的器用工具。然而,我始终坚信,每一件陶器都有着花草虫鸟的呼吸,它的存在就像一朵花、一只鸟一样,是鲜活的,是动态的。 如果时光倒回一千年以前,让我们能够一睹盘泥修陶的工匠们的风采,那必定是一件极为震撼人心的事情。当他们全身上下都沾满了泥土,而窑上的火光映红了天际,这个时候,他们仿佛是和高人悟道,而远处是苍茫的天空。行走于洪州窑遗址,怀想它每一步的前进步履,仿佛一切的纠结都豁然开朗。 落尽繁华,洪州瓷已不复当初的惊涛骇浪,窑火已熄,然而内心的火仍然燃烧着,伫立于大地之上,静看世事风起云动,颌首含笑,一言不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