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玉和校长大高个儿,瘦肩膀瘪恰恰地往下耷拉。浓眉下的一双眼睛,仿佛掩盖在乱草丛中的一汪秋水,清澈而明亮。大概害怕松弛的皮肉不服管束从老脸上掉落下来,秦校长的脸整天板着。 合理大队所属的小学,与世无争地栖居在屯子东头儿。并排两幢土坯房,镶嵌在破旧木框间的窗玻璃因为经常擦拭,看上去分外明亮。不大的校园被几行杨树圈着,杨树老高老高,树梢钻到蓝天里。盛夏,枝繁叶茂的杨树长成一道绿色屏障,隔绝了屯子里的鸡鸣狗吠和人间烟火,也把周边碧绿的农田隔绝在外边。 秦校长训话是校园里一道独特风景。 四边形操场靠近两幢教室那条边的中间位置,几层土坯垒了个方方正正的土台。早操过后不解散,全体师生肃立操场。秦校长在众人瞩目之下,威严地走上土台。站定之后犀利的目光先把整个操场环顾一周,然后开始训话。 中国最基层的乡村小学校长觉悟不低,秦校长训话的内容绝对和党中央保持一致。学生的思想政治教育,学雷锋树新风做好人好事,热爱劳动等。那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文化学习还不是学校的主旨,但是在训话即将结束的时候一定要提。诸如:秋收劳动结束,以后是学习的黄金季节…… 土台上的秦校长完全一个冷面演讲者,脸上覆盖着冬日大雪前的灰云彩,一缕阳光看不到。讲出来的话不拐弯不抹角,所有的句子都直来直去,似闪着寒光的利剑直戳要害。干枯的手掌在关键处有力地向下一劈,更增添了训话的气势。秦校长骨子里震人心魄的力量“咕咚咚”地向外发放,震慑着白杨树荫蔽下的校园。 老师们一个个束手站立毕恭毕敬;学生们仰着稚嫩的小脸纹丝不动,即使有蚊子飞落到腮边,恐怕也忘了抬手去打。 秦校长对学生的错误不姑息,把错误拿出来放在小小的土台上,让火热的太阳暴晒。 同在我们学校就读的李氏兄弟,放学后挖猪菜,顺手掰了两穗苞米藏在菜筐底下。偷东西这样的错误绝不能姑息,被叫到土台上的兄弟俩,脖子上各挂着一穗苞米。秦校长利刃般的语言,明晃晃地刺向两个偷了集体财物的孩子。骨头和肉都没长实成的兄弟俩,自然招架不住。他们不敢面对全校二百余双眼睛,下巴抵住胸脯,手背不离眼睛,一遍遍地抹眼泪。 大庭广众下的鞭笞,那个年代叫做批判,对两个年幼无知的孩子似乎冷酷无情。但是这不近人情的教育,把他们的邪念消灭在萌芽之中,从此人生道路上再不敢越雷池一步。当年土台上秦校长毫不留情的批判,也许影响了兄弟俩一生。四十年后的今天兄弟俩奉公守法勤劳苦干,是社会主义大家庭里的好公民。 秦校长管教学生,拿自己的外甥开刀。 秦校长的外甥有时在课堂上淘气,不好好写作业。秦校长深入班级,当场捉了现行。外甥被请到办公室“吃小灶”,扇了一巴掌外带一顿训斥。第二天,外甥没来上学。秦校长拎了瓶酒找外甥的爷爷赔罪,又倒酒又夹菜,好话赔了一大堆,老爷子的脸才解冻。 看局势扭转秦校长变本加厉:“大叔,你孙子我不能白打,得让他留级。不傻也不笨是块好材料,我得把他规矩出来。”秦校长够狠的,把正读小学五年级的外甥越过四年,直接留到三年级。他理由还挺充分,说从头学起基础才能扎实。 天命之年事业有成的外甥,不怪罪秦校长。他说:“我大舅要是不那么管我,没有今天!” 我们的学校,是一个充分体现社会主义优越性的集体。 学校有一块校田地,师生动手耕种。收获的土豆,卖给城里下乡收购秋菜的大汽车;收获的黄豆,卖给镇粮库。所得款项,全部归学校。老师的备课笔记、钢笔墨水,订教育教学杂志学习资料,乃至去镇上开会学习的伙食费均由此出。二百余名学生杂费全免,课本教科书钱学校统一出资支付。这样的举措,比国家实行九年制义务教育早二十多年。 留恋那个圈在白杨树绿荫里的校园,每次从已经面目全非的学校旧址附近经过,常常想起严厉的秦校长。仿佛看见矮矮的土台上秦校长正在训话,乱草掩映下的目光一如既往地犀利,铿锵有力的训话声穿过白杨树枝叶的缝隙飘到我耳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