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喝不惯咖啡。 上流社会的咖啡,是奢侈的口腹之享,是高雅的贵胄之乐。盛入杯中,用小小的调羹搅拌,掷入方糖,顷刻间荡起甜蜜的涟漪。而在我眼里,咖啡是黑夜的回味。每一滴都带着孤高的苦涩,稠密的质感抱住你的胃,昏黑的色调拖住你的眼,你觉得你会沉没在黑夜里,但是你不会。浅尝其髓,那个枯苦的味道一瞬间把你的睡意吞灭。美梦如泡沫般纷纷破碎,只留下一点清醒的思维。然而这唯一的馈赠,比起成功人士的闲情逸趣,都是廉价的。 所以咖啡的味道是生活的味道。与茶不同。茶是诗,苦楚中唱着清雅的妙语。与酒亦不同。酒是偈,浑浑噩噩中别有深意。咖啡和那个出产它的国度一样真实,它不负责制造希望,它只提示现状。直到你饮尽了了千万个如此苦涩的黑夜,功成名就之时,那些姗姗来迟的甜意才闯入你的唇间。 这寂寞来自万里之外陌生的国度,带着陌生的苦涩闯进我们的生活。我爱的是那一碗豆腐脑。 豆腐脑是清晨。冬日的拂晓凛如冰霜,寒风刺骨,百转愁肠。这时一碗热腾腾的豆腐脑,带着粗犷又温暖的气息,来到你的面前。豆腐嫩如凝脂,如同少女吹弹可破的肌肤,稠而不腻的酱汤,好似锦帛绸缎,半遮半掩着雪白的香肩。食色性也在此又有了更加明显的意味。用调羹舀一勺,小块嫩滑白皙的鱼肚,在勺中微微颤动,活色生香。令人不忍吞咽,这豆腐脑是不需你咀嚼的,入口即化,在舌上铺陈出味觉的筵席,辣,鲜,酸,甜。四种截然不同的味道,融为一体,食客最开始尚且能保持着绅士的仪态,一勺一舀慢慢蚕食,待过三巡五味自然把持不住,干脆剥下文明的假面,直接抱起了碗鲸吞海饮起来。味道和热气犹如武侠小说中描写的神功内劲,从胃肠中另辟蹊径,蹿到每个毛孔之外。在无数个冷冽的清晨,豆腐脑像一轮红日,在人们的舌上融化,在人们的肚腹中燃烧。 豆腐脑不会挑选顾客,喊着号子的劳工,挥舞着臂膀,豪情万丈的吞下一碗豆腐脑,浑身就充满着朴实的热望。唱着南腔北调的伶人,喉咙里蜷缩着昨日的冷冽,缓缓喝下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脑,唇齿间都洋溢着浓重的诗意。早起晨读的学子,颤颤巍巍的捧着书本,端起手中的瓷碗,尚未品尝,那温暖粗犷的暖意已经融入心底。手中秦皇汉武活了起来,唐诗宋词也横生浩气。这个几近与历史一样古老的国度,装满了地灵人杰,英雄侠义。于是搅成一碗五味杂陈的豆腐脑,无论你来自何处,一旦入喉,那个曾经沉寂的灵魂就在体内鲜活起来、熟悉起来、温暖起来。带着些许旧日的思怀,为身体充满崭新的活力。难怪有些人就像宣扬自己的信仰一般,执着于豆腐脑到底是甜的还是咸的。 如今人们争先恐后的品尝着咖啡里的黑夜,把那种陌生的苦涩当做身份的象征。而我端起豆腐脑一饮而尽。那里面有着一个古朴而陈旧的梦,也带着一缕崭新而温暖的晨曦。 让他们尽情为咖啡应该卖多少欧元一杯去争吵吧。豆腐脑笑而不语,豆腐脑知道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