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意正浓，晚风习习。

范仲淹公务之余，在花洲书院讲了一天《诗经》。看到学子们童真无邪的面孔，心情无比的舒畅。这也是他任邓州知州以来最高兴的一天，一扫远谪江湖、心系社稷的忧伤。仿佛回到当年在应天府书院教书时，与晏殊、富弼、石介诸师友谈诗论经的感觉。走出花洲书院，抬头看看桔红的月亮，才想起今天是庆历六年七月既望，站在刚刚修葺的百花洲畔，复吟了一首和友诗：

芳洲名冠古南都，最惜尘埃一点无。

楼阁春深来海燕，池塘人静下仙凫。

花情柳意凭谁问，月彩波光岂易图。

汉上山公发新咏，许昌何必诧西湖。

范公吟罢，驱车回到府上。书童把一封厚厚的书信递给了他。范公展开一看，是老友滕子京的《与范经略求记书》：

窃以为天下郡国，非有山水环异者不为胜，山水非有楼观登览者不为显，楼观非有文字称记者不为久，文字非出于雄才巨卿者不成着……知我朝高位辅臣，有能淡味而远托思于湖山楼千里外，不其胜欤？当年范公在边塞所吟咏的《渔家傲·秋思》、《苏幕遮·碧云天》，僚属至今记忆犹存。谨以《洞庭秋晚图》一本，随书贽献，涉毫之际，或有所助，干昌清严，伏惟惶灼。

范仲淹看罢，想起故人往事，不禁唏嘘良久。

二

与滕子京相交相知，屈指已三十年了。二人同为大中祥符八年的同科进士，又均为幼年丧父，苦读入仕；二人又都做过朝廷的言官，耿直不阿，嫉恶如仇，率性任侠；范公是四进朝堂四贬江湖，而滕子京三进朝堂三次遭贬。朝野尽知“范讽”被贬，子京遭殃；子京遭贬，“范讽”无常！正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

同筑扞海堤。天禧年间，范公任西溪盐官时，泰州沿海一带海堤失修，潮汐涨落，海水漫堤，大片良田和村庄受淹。为此，范公上书江淮漕运张纶，痛陈海堤利害，建议重修一道扞海堤堰。张纶慨然表示赞同，并奏准朝廷，调范公全面负责治堰。范公力荐子京为辅。在一次大潮来袭时，官吏、民工面带惧色，几欲退却。这时，范公与子京携手挺立在大堤上，笑谈海浪与大堤，稳着了人们的情绪。在二人严谨规划、昼夜督导下，绵延二百余里的大堤终于横亘在黄海滩上。盐场和农田有了保障，流亡的数千民户返回家园。人们便把海堰叫作“范公堤”。范公知道，没有子京的鼎力相助实难完成这一大业。

同游池州。景佑元年，经范公推荐滕子京当上了殿中丞，负责皇宫的衣食住行，然时运不济，内宫火灾，被贬邵武，后因“范讽”株连，再贬池州监酒。景佑三年，范公不满丞相吕夷简卖官鬻爵，一手遮天，祸乱朝纲，绘制了“百官图”直呈仁宗。吕夷简在仁宗面前大骂范公迂腐无赖，诽谤朝廷，因而将其贬谪尧州，替范公讲情的欧阳修等人也被贬出京城。此时，滕子京邀请范公到池州散心，范公欣然前往。二人携游九华山，与老道长谈经论道，游青阳、秋浦，看湖光山色。这里山峦起伏，林木蔽天，湖水碧透，景物清丽。徜徉于青山绿水之间，或谈史论经，或把酒问天，十分快活。滕子京指着青阳一座葱翠的孤山说，这座山如金龟望北斗，他日我死后请范兄做主，将我葬于此地，我再也不愿重回江湖去蹚浑水了！

共御西夏。宝元年间，西夏王元昊率兵大举进犯边境。宋仁宗急调夏竦、范公、韩琦、戍边迎敌。五十二岁的范公白发飘飘，巧妙布阵，几场苦战，稳住了局面。同时推荐滕子京主政边疆重镇泾州，共同御敌。滕子京本不愿出山，耐不住老友的劝说，离开池州，飞驰边关。子京果然不负所望，率领军民稳扎稳打，不畏强敌，击败夏军，保住了泾州。战阵之余，范、滕二人立在戈壁上，持觞饮酒，透过漫漫黄沙，遥望家国感慨良多，范公吟曰：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三

可惜的是，滕子京这个为国立功的人，却被人陷害滥用官府钱财，一贬再贬，再没有回到朝堂。

回到朝堂又有何用？

庆历三年，由于连年的西夏战争，百姓的苛捐杂税加重。边关战火才息，内乱又起。仁宗急调范仲淹、欧阳修、韩琦、夏竦等回京，用范公为枢密副使，欧阳修、王素等四人为谏官。“四谏”官一声奏言，撤掉了略无军功的夏竦，以富弼和杜衍为军事长官。“四谏”官又一声奏言，彻底罢免了吕夷简的军政大权。“四谏”官们第三声奏论，则驱逐了副宰相王举正，以范仲淹取而代之。面对这前所未有的出色班底，一样耿介直爽的国子监直讲石介，喜出望外。赞曰：举擢俊良，扫除娇魅！提升众贤，就象拔茅一样，大批群起；驱逐奸邪，就象切掉鸡爪一般，永难长续。

范公积二十多年从政的经验和政治抱负，以极大的最热情，与韩琦等人连夜起草了十条改革新政。仁宗阅后，甚为欣喜，遂诏行天下。

新政的实施势必损害了一些人的利益。御史台忽然举报一谋逆大案，向仁宗出示了石介写给富弼的亲笔信件，信中隐然有废黜仁宗之意！

仁宗大为惊诧，先后罢黜了欧阳修等四个谏官，又免去了富弼、石介的官职，外放到州郡。仁宗对新政没了热情，慢慢搁浅。范仲淹自请外放，黯然离去，先宣抚河东路，后知那州。

之后，仁宗又下诏逐步废除了新政条款。后来，得知是夏竦买通一婢女模仿石介的字迹，精心谋划的一起冤案。然而，为时已晚，历时一年有余的新政改革已经流产了。

庆历五年十一月，范公因疾求解边任，请知邓州。知邓九个月来，范公已理清杂务，访贫问苦，肃强抑霸，轻徭薄赋，建花洲书院，整修百花洲，重建春风楼，民心大顺，百姓安居乐业。

范公日间处理完政务，常常腾出时间，来书院给学子们教书解经，偶有文朋诗友来访，同游百花洲，诗歌唱和，倒也其乐融融。

然而，回想自己“四进四退”，故旧天各一方，特别社稷忧患多多，新政废止，不免仰天长叹。

四

由于邓州近日天旱少雨，范公匆匆行走各地，督促抗旱。九月十三日幸得喜雨，旱情解除。

九月十五日晨起，范仲淹舞罢剑，接过书童递来的手帕擦去细汗，忽然想起滕子京求记一事，嘱咐书童带上文房四宝，直奔春风阁而来。

是日，春风阁头，松柏滴翠，嘀啾鸟鸣，秋风清扬，日光朗照，蓝天上几朵白云飘浮。俯瞰百花洲，潋滟碧波里白鹭翩翩，丛丛黄菊伴着簇簇月红；拂拂竹篁掩映着亭台水榭；细听，花洲书院学子们的读书声，嘤嘤朗朗，声声入耳。

范公心情大好，展开《洞庭秋晚图》又详细看了一遍，百感兴发，神思泉涌。遂铺开薄宣，稍一凝思，挥动兼毫，一篇气韵生动，凝重深情，既清新明快，又磅礴大气的千古不朽之作《岳阳楼记》跃然纸上！

……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欤。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范公写罢，掷笔于案，舒了一口长气，遥望南国说道：子京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