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树站在街上,站在这个城西一条繁华的街道的两边,很安静,很舒展。那些树并不是什么稀有品种,在城镇任何地方寻常可见。然而我却有些诧异--诧异这些树像极了某个隐喻,抑或是某种情绪。在我的诧异中,正午的阳光正从树冠的顶端透过枝叶缝隙,将无数个金黄色的斑点撒在了树的阴影中。
我不居住在这个城市,对于那些树而言,我只是这个城市注视着它们的漂泊者。不熟悉的地方就是不认识的地方,哪怕它是一根草,一棵树。我的生活从来就是在陌生的地方坚持着去适应。熟悉或陌生的事物随时都可以进入我的经历。但是,面对着那些树,我现在难以判断这些个东西究竟是陌生的还是熟悉的?我的思绪开始跳跃--跳跃的不仅仅是这些树,还有隐藏在心中莫名的情绪。
有树的地方显然是要有风的。我看见城市的风正在街上来回的巡视。在城市,风的形状是城市的空闲。乡村的风远比不上城市的风来得猛烈,粗狂。这风--不知从何处涌进城市的风是带着野性,带着侵略的。我看到没有形状的风使这些树的的枝叶摇摆翻滚,在树叶的翻动中,这城市的风便在树荫里斑驳的光亮中得到了满足。
那些树--确切的说是眼前的几棵树,像一队士兵那样顶着疾驰的风站在街上,一动也不动。动的只是树的枝叶或树的阴影,不动的始终是树身和那个巴掌大的位置。位置--这个命题很重要,每个外来打工者在城市里追寻的无非就是自己的位置--在城市里能够安身生活的地方。恰如那些树,他们回旋在这座城市的空间,是城市具有了城外的时间和朝气。那些树,此时还发出了不属于城市的声响,这种声响--它婉转细腻又不乏铿锵豪迈,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听到的,我却熟悉这种声响,那是那些树在城市里的呐喊和倾述,听了让人有些恍惚,仿佛一瞬间回到了那遥远的村落。那里有山,有水,有树,有鸟,还有自由。自由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东西,这点又有几个人能体会到呢?
那些树在远处望着我的动静,我困惑的眯细着眼睛。走到街道尽头的那几棵树很陌生,然而也很生动,这真是一件值得让人愉悦的事情。我走进了这些树,用最垂直也是最近的距离打量着这些树。它们枝干高大葳蕤,树皮突兀有致,但哪些树的叶子满是尘埃,远望过去,如同路边行讨的乞丐,蓬头垢面,肮脏不堪,疲惫不堪,毫无生气,全身散发着一种穿透整个城市空间的气味。我闻到了这种气味--种沾染着铜锈,冷漠,腐败,虚荣的气味,我过去的生活经验使我确定这种气味对我并不陌生,在城市,任何一个地方,一个角落,都散发着这种气味。忽然怀念乡下的那些种植在河岸上的树,他们的叶儿光润油亮,翠绿如洗,每到春天,枝繁叶茂,生气盎然,轻轻地划过蝉的歌唱。
那位依树而睡的的农民兄弟把一包香烟递降过来的时候,说:“先生,你是在看这几棵树吧?这几棵树有一百好几十年了吧,原先这里就是一条老街,不过,你还是多看几眼吧,听工地上的人说,街道要扩建,过不了多久,这里的树都要被砍伐的,这些树长在这个地方真是可惜了,以后我们想乘凉都没地可去了。随后他叹息一声,走向了树对面的那个建筑工地。那个农民兄弟走后我才意识到自己无意间闯进了他们睡觉的领地,只见那些树下横七竖八的躺着些附近的建筑工人,有的靠着树干,有的斜着身子,蜷缩着,有的干脆在身下垫上几张废旧的报纸,枕着自己的鞋子。我从未见过这般的场景,那一刻,我的鼻子酸酸的,心里像被锋利的刀子刺了一下,一阵接一阵的疼。
我最吃惊的显然还是农民兄弟的一番话,我从未想过它们--那些站在街上一动不动的树居然也会被城市谋杀,连一丁点的位置都不再保留,等待它们的或许只有死亡。是啊,在高速发展的城市面前,任何事物都是那么的渺小。那些建筑工人何尝不是和那些树一样,它们身在城市,长在城市,却始终融入不了城市,找不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他们孤独凄凉的服务在这个城市,城市却没有他们的归属。他们其实是城市的另外一种生态,若即若离,直至落叶归根。
对于那些树,我一直放心不下,我知道它必然与这个城市有着彼此之间的联系,但是我也不想刻意的再去了解什么?在树的记忆里,有那些它听见和看见的事情,这些事情,今天我们或许已经忘记,我相信,那些树会记得,并深深的铭刻在年轮上。
那些站在街上的树一动也不动,是那个城市留给它的最后的位置。也许,明天它还在那里,也许,它永远不再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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