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子是个瞭望孔
时间:2013-06-20 11:47来源: 作者:李景阳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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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若满足于透过自家的窗户去看世界,那是很局限的。不过,也得看什么样的房子。先看位置。若房子卧在小区中间,周围都是一个样的民居,向外看,那便徒获视觉疲劳,什么也看不到。再说房子本身,若是在塔式楼里,房子占着一个角,窗子朝向单一,也没什么
一个人若满足于透过自家的窗户去看世界,那是很局限的。不过,也得看什么样的房子。先看位置。若房子卧在小区中间,周围都是一个样的民居,向外看,那便徒获视觉疲劳,什么也看不到。再说房子本身,若是在塔式楼里,房子占着一个角,窗子朝向单一,也没什么视野。我这房子三面有窗,且是在十层以上,它就事实上成了一个碉堡或瞭望哨所,无论哪边,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东面是一片平房。还有好大的空场。我听不到那里人的说话,但可居高临下看那里演的哑剧。不定什么时候,院门开,狗开叫,嘎嘎地开进来一辆130汽车,汽车往板房边一靠,我就知道那是租库房的小老板来取建材了。于是我立刻在脑子里浮现一张“世相图”。一个官方机构,不知为何盖了个别墅式洋房。洋房外还有好大的院子。院子于是用来“创收”,搭了几排板房,当库房出租。恰好附近有建材市场,卖建材的都来租库房。按说小偷只偷现款或手机或金银首饰之类,那些家装板材除非开汽车来才好偷,又有铁锁,又有看门人,为何还要雇两个廉价“保安”——大如狮的狗呢?这就是一个“利益链”:板材商有了料库,“研究所”有了“小金库”,周围几十栋居民楼为“研究所”做无私奉献。什么奉献?估计夜里得有上千人因这山呼海啸似的狗吠做噩梦,第二天带着消瘦的脸和无神的眼去上班,若迟到,再挨老板一顿臭骂,闹不好再扣半月的工资。大千世界里,人们的利益就是这么连接着的,有人靠别人的痛苦奉献赚钱,有人为别人的赚钱痛苦奉献。
东边偏北,那是个“夜来疯”世界,你下班,他上班,量贩KTV通夜灯火辉煌,兴致高的要玩个通宵达旦。周围的居户怎样为这娱乐业的老板做无私奉献,租出厂房开歌厅的工厂头头们怎样中饱私囊,这又一个“利益链”我就不说了。单看歌厅门口的出租汽车,就可看出一个城市阶层的日子的艰难。隔着窗子从高处看,那些车就像泥鳅,一会儿出溜走了,一会儿出溜回来了。这城市不大,往返送客,不用多少时间,估计在歌厅前“趴活”的,是固定的一拨人。玩够的客人出了门,绝对不用担心找不到车,这是真正的“买方市场”,情愿伺候别人的人多着呢!后半夜厕所撒尿的时候,一见那拉成长串亮灯等客的车,就仿佛穿透了一个个铁壳,看出了一个个出租车司机等着挣钱而后养家糊口的焦急。夜正深,或许,他们正趴在方向盘上小睡。我当过工人,最不喜欢“三班倒”,熬夜班,两三点钟是关口,眼皮打架,最难制服。这些司机不怕疲劳驾驶出事?大概他们经过长久的训练,惯了。天蒙蒙亮,歌厅为了省电,把霓虹灯关了,只有玻璃门内透出些惨淡的白光。这时,还有一辆车在路边“趴”着,挣钱的希望就寄托在玩通宵的那几个人身上,大概司机的眼已熬得通红,还硬挺着。差不多五点钟了,朦胧的晨色里,一辆小车还忠于职守地卧在清冷的街上,其实并没有任何人指派它。
我不用看什么媒体材料了,我这“碉堡”的瞭望孔就把什么都说得明明白白。
某夜,一阵女子的哭号传来,那是声嘶力竭的哭号,在静夜里,那哭声足以穿透我的中空玻璃窗。我好像平生第一次听到这成人的大哭,初次悟到,内心痛苦到极致,哭是全力以赴的,那似海深的苦水的倾倒简直是倾盆而下!这可不是呜咽、啜泣,是放声大哭,令寰宇震撼,也让我心里打颤。
但没过多久,这哭声里掺进了严厉的爆发式的男子的吼声,而且这吼声成了休止符。我的眼光循声而去,歌厅灯光的映照下,我依稀看见一辆黑汽车的车门关上了,哭声戛然而止。小车飞驰而去,一切归于静寂。
从练歌场这样的娱乐场所出来本该开心之极的,竟为何哭得这般凄惨呢?歌场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女子受了怎样的屈辱?那一阵怒吼竟为何这样管用?那大哭的女子为何乖乖地上车走了呢?
我无法了解其中的内情,我只知道人间正有一个人经受着酷刑般的心灵的折磨。而且我联想到,在情色当作商品的当今,有多少良家女子忍受着内心的苦痛,我虽然无缘听到这样的自白与陈述,但可以想象得到,这成千上万的女子的苦痛“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又想起曾经的一个镜头,我是从窗内“窥视”的。那是街上发生的事情,我是唯一的“围观”者。因为离得近,我还用窗帘遮挡了半张脸。其实房内黑洞洞的,情景发生在室外,他们看不见我,但我总是心虚。可我又不能不看个究竟。
这是我迁居之前住在一个小镇的时候,那时我住楼的一层,什么人间的喜剧和悲剧都能看个仔细,且不用出门,这是最合法的“窥视”,但因隔着窗子,看的都是哑剧。
我的住宅的二十米外是个人工河,河边栽着垂柳。这一场戏就表演在垂柳之间。一对男女青年在河边对面而立。姑娘要走,小伙子不让走,挡住她。那姑娘不停地说,显然在跟他辨理:你为什么不让我走?小伙子扭住姑娘的胳膊,姑娘甩开。接着,对视,反正姑娘走不脱。僵持了好久,小伙子终于使了很绝的一招,乘姑娘不备,把她的手机从口袋掏走。这下,姑娘逃不脱了!忽见那姑娘给小伙子跪下了,膝盖就落在垂柳旁的黄土皮上。那小伙子竟然无动于衷。姑娘跪着,哇哇地哭。这哭声穿透了我的双层窗(我额外加了一层窗),让我依稀听到。我真想走出去,助那姑娘一臂之力,但看来这事属于“私密”类,难于介入,只好作罢!
两人终于坐在河边谈。我相信,这姑娘跟小伙子的谈判是极不情愿的,她坐下来,是一种妥协,因为她的手机拿在那小伙子的手里。谈了半天,两人站起来,又对面顶牛站着。
毕竟是大白天,那男子不能太凶,把手机还给了姑娘,两人分道扬镳。看得出,那女子实在不愿意跟那男子交往了,女人的弱势是胳膊根不如男人粗,于是受这种犹如绑架的罪,以至到了下跪求饶的地步。这毕竟不是流氓的拦截妇女,否则我要出击的!我只哀叹,女人的痛苦比男人还要多加一层,这世上,有许多暗自流着的眼泪是旁人轻易看不到的。
报章常常报道“跳楼秀”(我不赞同这戏谑的说法),那是极端的行为,但进不了新闻、引不起围观的人间辛酸事,每天要发生多少,怕是没法计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们看到男男女女,摩肩而过,一张张面孔如走马灯,我们其实并不知晓每个人的心境,也无法得知,每个人的心内是一个什么样的天地,晴朗抑或阴沉。但各样信息揭露的现实告诉我们,差不多所有的“下层人”都有满腔的忧郁和愤懑。我们或许能从正义感出发,通过网络,参与不公平事的“围观”,但我们无力去平复每一个人的心灵的创伤,因为心灵的蒙难者实在太多了!
还是在这一层楼的窗外,我看见一个中年妇女赤着脚捡拾垃圾箱里里的垃圾,我不知道她为何买不起一双很便宜的塑料鞋?
我还看见,一个妇女带着她的女儿推三轮平板车卖“东北大渣粥”,妈妈在前面扶车把,大约十一二岁的女儿在后面跟着,扶着装粥的桶。居家的都可以自己熬粥,我不知道这粥能卖出几个钱?那小脸晒得黑黑的穿着一身旧衣的女孩莫非辍学了,只为着生计?
哦,我又想起,从这“碉堡”的“瞭望孔”,我还见一个老汉推着独轮车卖糖果(从高处看不清楚,大约是)。我晓得一个轱辘的车是不好驾驭的,这老汉使用这样古老的工具,肯定从乡下来,不晓得他推着独轮车走了多远的路,就为这只获微利的小生意?
窗子真的成了社会的瞭望孔。掩蔽得很深的社会景象,我是不能不出屋就看得清楚的。在有保安把守甚或有私人警卫员“放哨”的密室里,一个良家少女怎样被大腹便便的有权有势的家伙“潜规则”,我是绝对看不到的。上访人员被关进精神病院里,清醒的神经怎样面对莫须有的“治疗”抑或毒打折磨,我没有蹿房越脊的本领,也断然看不到的。而如今,我透过私家窗户用感官感受了社会的凤毛麟角。透过窗子,我看到了社会的不公正,看到了人间的苦难,看到了女人的窘境,看到了“万恶的旧社会”才有的贫穷。其实我未尝不想透过窗子看到美丽的景致,但似乎扑面而来的景象总带着些扭曲和凄凉。而这些扭曲与凄凉又总是印在似乎很物质化甚而“繁荣”的背景上。我只希望,透过我的窗子,不再看到让我心痛或让我愤怒的情景,多看到些阳光的笑脸,多看到些解除了百般生活压力的轻松自在的身影,即使一面窗子不能让我看到藏在深处的善与恶。
我的生活很局限,但值得庆幸的是,透过玻璃窗居然也能看世界,足不出户,也并非全然是瞎子。这样的看,尽管很表层,却绝对的真实,至少比媒体上半遮半掩甚而昧着良心的说话真实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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