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江和西枝江交汇处的江岸边,矗立着一座高高的楼阁,它凌空九叠,青瓦红楹,是一座仿明清官式风格的建筑。楼阁造型古典,斗拱额枋,重檐攒尖顶,远观可谓宝顶飞云,回廊引月,一派雄伟巍峨之势。登楼纵览,风物景观尽收眼底:楼下是滔滔西水、浩浩东江,阔大的水面倒映着远处长桥凌空卧波、对岸高楼错落耸立;近旁还有新建的仿古商街曲院回廊,原有的民居老屋古朴残旧。视野开阔令人心旷神怡,同时,景物变幻又使人产生时空穿梭跳跃之感。
这座楼阁叫做“合江楼”,是前几年新修建的。实际上,北宋年间,在西枝江的西岸也曾有一座合江楼,为城门楼上的两层阁楼建筑,是三司行衙中皇华馆内的一座江楼,当时用作朝廷官员的驿馆;南宋时便已坍塌,明清时曾重建重修,最后终于不见踪影了。眼前的楼阁便是用其名而兴建起来的现代版“合江楼”,雄伟壮观的气势显然远胜当年。
合江楼之所以有名,完全是来自苏东坡之盛名的余荫。在苏东坡被贬谪初到惠州时,本地太守景仰东坡而请他暂居于合江楼上,也因此有了一首《寓合江楼记》:“海山葱茏气佳哉,二江合处朱楼开。蓬莱方丈应不远,肯为苏子浮江来……”
立于合江楼上除了可以观览开阔的江景,产生蓬莱仙境的联想之外,还可以观赏渔人在江中捕鱼、江边垂钓的一幅幅恬静优雅的画面。苏东坡作为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着述等身的大文豪,对钓鱼也极为热衷。早在他任职杭州、湖州时便曾去钓鱼,享受垂钓的清静和山水的浪漫。在一首词中他写道:“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水天清,影湛波平……”描绘出一幅宁静清澄的一江水天的美景,于清寒静美的意境中将仕途的荣辱得失化作烟云,在大自然中寻得内心的宁静。
他被贬之后,在黄州、惠州、儋州各地更是时常观渔垂钓。黄州时,苏东坡除了写出充满豪放之风的词作之外,也写了多首超然淡泊的渔父词,其中一首《调笑令》,隽永空灵,清丽优美,袒露出他的那份向往之心:“渔父,渔父,江上微风细雨。青蓑黄箬裳衣,红酒白鱼暮归。归暮,归暮,长笛一声何处。”而某次酒后的一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更是使众人误以为他已远遁避世而虚惊一场。
从合江楼上向东江上游的南岸边望去,可以看到不远处有几条渔船泊于岸边,渔民正在出售他们的鱼获。就在那附近曾有一个盘石小潭,当年,东坡就常在石矶上休闲垂钓,并欣然赋诗云:“初日下照,潜鳞俯见。意钓忘鱼,乐此竿线。”如今,那里已是一条笔直宽阔的滨江路,当年的“东坡钓矶”已是无踪无迹了。
苏东坡不仅热衷垂钓,对宁静自由的乡居农耕也极为渴望。寓居惠州期间,他写了许多首和陶诗,表现了他对陶渊明的敬仰和对躬耕田园悠闲生活的向往。士大夫以天下为己任的使命感促使他积极进取、昂扬奋发,但耿直的性格又使他不得不面对坎坷的仕途和残酷的迫害,为此,他又时常产生出世隐居的念头:或者效仿古之渔父,驾一叶扁舟自由地飘荡在万顷波涛中;或者效仿陶渊明,觅一处幽静山谷安闲地躬耕于世外桃源里。
实际上,他是欲仕又难仕,欲隐却未隐,在他的后半生,似乎一直处于仕与隐的两难心境中。苏东坡为什么没有一走了之呢?或许是因为有家人需要照顾,他不想家庭和朋友受到连累;或许是出于他的强烈的使命感,虽贬谪却仍能通过地方官员为大众做些有益的事情;又或许是因为越是身处逆境、路途坎坷他越是文思泉涌,因而醉心于文海随钓、诗田耕耘而沉迷于中、乐而忘返;最大的可能应该是以上几样都兼而有之,各居其一吧。
看来,挥动如橼大笔在文学创作的诗田文海中纵横,或针砭时弊,月旦社会,或憧憬渔樵耕牧,身伴清风浮云,流连峰林湖海,俯仰天地溪山,沉浸其中,自得其乐,也是文人获得精神抚慰和心理上入仕或归隐的一种最简便直接的方式吧。
我正自沉思遐想,天空突然暗了下来,一阵风起,骤雨迅即扫过江面,对岸的楼宇、两侧的长桥和江中的渔舟都消失在一片雨雾迷蒙之中。但转眼间,雨又骤停。从合江楼上望出去,耸立于高楼之上青翠的孤山和掩映于白墙绿树中的白鹤峰都近在眼前,原本尘土飞扬的天下,瞬时换成了一个湿淋淋的清新世界。这场景让人不禁想起苏东坡在黄州去相看田亩的途中遇雨所作的那首《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词中对人生的沉浮、仕途的逆顺、心情的忧乐以及一切荣辱得失表现出一种极为旷达潇洒、超凡脱俗的胸襟。这豪放之气正是出自苏东坡最让人钦佩的性格品德,展现出的也正是他最让世人景仰的生活态度和高妙的人生境界。我思绪及此,一时间感触良多,心潮激荡,也不禁欲“妄拈秃笔写风雨,一吐心胸而后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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