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眼前都有那次远行的画面依稀闪现，却从未细细斟酌品味。结束数月之久，唯有看到那两条圣洁哈达才惊觉此番遭遇并非虚幻。这哈达上织有藏语佛经，有祈福平安之意。皆受赠于萍水之逢的亲切路人，没有深交，但友善诚心可见。两条哈达更是关怀深远。

　　记忆散碎，初衷因间隔久远，现在尚不能全部整理。确定的是这次远行，一路向西，最初，竟是定于一次逃难。

　　一

　　临行前不足一月的散记中，出现过这样的定义和预想。

　　“所谓旅行，不过一次逃难。

　　搭车，借宿，蹭吃蹭喝。

　　但我喜欢这种乞讨式的生活。证明人之同情怜悯之心还有几分。

　　我在想，当我最终踏上那片圣土，会不会嫌弃自己灵魂不够干净。

　　所以，朝拜无可厚非。

　　大脑混沌不堪。思绪万千不被整理。以这样的状态上路，慢慢地所有一切会归于有序，挺好。

　　在路上，即将过一种日出而走，日落而息的生活，释放一种人的原始本能。”

　　现在看来，似乎一切已经皆有答案。

　　所谓逃难，其实质是一场无心无肺的旅行。

　　当真正面对乞讨式的生活，才发现美好愿望只是与你开了个玩笑。同情廉价，怜悯稀薄。外出处事只能与自己相依相靠，再大困难只能由一个肩膀转移至另一个肩膀。

　　其实这是意料中的见地。只是，当亲历时，现实依然让人手足无措。

　　路途中我一直自知要过一种荒凉的生活。人只有在出门看世界时才会发觉自己多么贫瘠。各方面的。比如途中遇到的旅友众多，面孔却极其相似，但不乏优秀的有个性和独到见地之人。

　　一次聚餐上，旅友大叔说，一瓶酒一支烟就有一个故事。他们是走过人生中一半路程的人，是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过的人。而我听着他们的故事，自觉我的经历在这里显得苍白幼稚，我的言论仅余空洞。所以我自始至终未曾发表任何主张意见，深怕泄露一丝浅薄贫瘠。

　　那次，我尝到了从未有过的异类感。

　　从那以后，我内心不想再为任何与年轻相关的理由而庆幸自喜，换句话说，年轻的背后，是无知嘲鄙。

　　因此发誓严格自律，拒绝原谅。

　　二

　　旅行中的时间似乎较以往稍显冗长。不紧不慢。

　　当翻开游记的时候，发觉有些字迹实在潦草，幸而还能识认，但之中浮躁也易见。

　　刚开始，也为能遇见顺路同行者而欢呼雀跃过。但这一路，同行者众多，不同行走方式，不同意念态度，其实这一切终不能指向志同道合的友人，只是同路。今日打个照面，明天也许我还会认得。但面孔终不会被牢记。

　　我想我会渐渐厌烦这种毫无意义的喧哗。先询问从何而来，再问往哪里去，之后开始热烈交谈各自沿途经历，像我这样的人，就是被告知后迅速混淆或忘记。

　　这不是奇怪的事。

　　川藏线上奇迹那么多，你是哪个？

　　偶尔一同行路的伴侣，在共事时也会出现多种不和，有分歧必有妥协。而我性忍让，似乎更容易丢失一些初衷。所以，我内心更偏爱于独自上路。

　　一路走来，有时心中会突然怅惘慌乱。因为找不到对自己确切的定义。

　　游客吗，景点不去，无相机，不拍照，不合影。

　　当我走在雅江县城，走在新都桥镇，背包穿城而过，承受当地人陌生的打量眼光，我感觉到这不相融的界痕。

　　我只是个步履缓慢的异乡人，别无其他。

　　大多时间都安静自处，不想多造成不必要的惊扰。

　　如此，寂静而来，寂静离开。便好。

　　三

　　“旅行不过是具体的迈开腿走就罢了，而另一种与之相关的怕是永远挥之不去的情感。”

　　一直拥抱一种心情，来得比任何享受都更实际。我记得那是种极简单的心情。伴随着纯粹的感动。

　　在雅安街边阿婆煮的乡味浓厚的面条；在跑马山上寺庙前于与老僧目光相对时，凝视他眼眸中的岁月荏苒与深邃；往新都桥主动搭我的康巴小姑娘，不吝与我分享她高考中榜的喜悦，我一直记得她当时的热情洋溢。往巴塘去的路上，同行旅友教那位藏族年轻小伙司机唱曾轶可的狮子座。他一路上放某位活佛修行历程的视频并不厌其烦地耐心讲解，虽然由于语言差异不能理解通透，但他的认真不禁让人心生温暖。我说，你真可爱。

　　尤其让我不舍的是左贡某便警站的藏族警察平措。由于搭不到车我暂时待在他的警站歇脚。空闲之余有句没句的闲聊。散淡地过了一个下午。无心搭车导致当晚不得不在那里过夜。既然他们二十四小时值班，我索性决定陪他们一起守夜。其中一位警察请我吃了晚餐。我仍记得那是我一路上吃过最荣耀的一餐饭。

　　深夜里，我和平措在值班室里无所事事，他去买了些零食回来，两人就这水吃零食。时间还是大把的无从打发。他又拿了白纸，我们各自无聊的涂鸦。瞌睡快要将两人吞噬。无奈下他向我说起了他的恋爱史，无非是辜负与被辜负的寻常话茬。但看得出他品性纯良，对人亦体贴备至。在谈话最动情深入的时候，他竟从保险柜中拿出几乎他的全部家当。如数家珍般在我眼前一一罗列开来。有入伍证，退伍证，还有小学毕业证之类的大小各种证件，热情的叫我一一翻看。最后他拿出一条哈达。我惊讶到失声。他给我戴在脖间，予我最深切的祝福，一路平安。那刻，我内心充盈着的温暖足以将路途中所有的不安惶恐一扫而光。我小心将祝福捧在手心。翌日。匆匆踏着微亮的黎明，在他们的睡梦中，不告而别。

　　在所有给予我爱和温暖的人中，我对他寄情最深。当我回到学校回到远离经幡远离牦牛的城市，耳边仍时常会回荡起久远的钟声和诵经声。眼前浮现无数次各种笑容，尽管面容已不能清晰。但它带给我的纯粹的感动在我的有生之年都会被永久铭记。没有人知道我对这情感和记忆多么眷恋不舍。

　　当我到了拉萨听闻有旅友要走川藏线返回会途径左贡时，千万嘱托他拍到平措的照片传我。

　　只是后来的事是，当我看到他由于过度值班劳累，满脸倦容却依然强笑时，我的内心深处隐隐生疼，但也只是一秒。因为在下一秒钟，画面中的他把我脑海中最模糊也最怀念的他狠狠击碎。这种真实让人真实的无法适应。

　　我暗示自己大多时间不要去看照片。那句“相见不如怀念”也许正如是。

　　四

　　当我最终踏上拉萨的圣土，历史的气息似乎并无想象中厚重。

　　在这里，描绘它的景色也是徒劳，赞美过它的人已经够多，似乎是不容置喙。

　　首要的事情是找到落脚处。朋友和攻略推荐过的旅店大多已经换了新的设计装潢。曾经廉价又有气氛的小旅馆如今换成了高档静谧的宾馆。我费尽周折找了好久终于兴奋的站在八朗学门前，看到上面的“宾馆”字样心就凉了半截。再一问价，让我这个穷酸落魄的背包客只能望而却步。之后随便进了一家青旅便草草歇息了。

　　第二天旅友推荐了位于小昭寺街的一家小旅馆，价格更低，气氛更好，随便找人结伴闲聊或拉出去闲逛都是不错的选择。大杂间，进进出出从不锁门，男男女女有事没事瞎扯，ｈｉｇｈ完就忘。好几次叫错姓名。每天有人走，有新人来。生意红火，从无闲间。它的服务电话被旅友互相推荐转发。自驾骑行，徒步搭车，各种人应有尽有。没事就到小昭寺周围乱荡。或走到稍远点街对面八廓街闲晃。而我，就是后者。

　　八廓街的“廓”藏语意为“圆圈”。也就是转经。没有特殊情况的话，几乎每晚六七点，我穿上一路几乎不曾换过的民族风长裙，手里捏着１０８颗的佛珠，混在转经人流中，默默前进并不时瞟几眼周围的信徒。有时感觉自己很邪恶，这行为是否唤作偷窥。

　　几乎找不出哪个词语或句子去贴切地形容那种虔诚。

　　我只能说我看到了他们逐渐强大的信仰。

　　有一次，我走过一间不知名的小寺门前，往里看他们正在巨大的转经筒下面排着队一圈圈走过。见过太多令人温暖感动的善良人情，此时我只是微笑着双手合十于胸前，微微点头和鞠躬。结果他们的反应让我喜出望外。好几个婆婆热情的招呼我进去。我乐得快不能自已。但立马，跟随他们的速度，当手把住那个铁圈转环，温热的触感迅速传遍全身，仿佛有圣水，从头至脚把我浇了个透，整个人感觉已洗去了尘土污垢，精神焕发，恍若重生。

　　我跟随他们久久不忍离开，中途也不断有人加入进来。首次将信仰的呼唤力这样强烈的感同身受。

　　离开后，还能轻轻嗅到手上酥油的味道。

　　那种温热，暖心正好。

　　五

　　整理照片中我会良久的盯着一张照片看。那是我与剪子弯山口一户人家的八九岁藏族小姑娘的合影。她听不懂亦不会讲汉话。

　　眼前不断浮现的是临行前她与我双手紧握，后来从地上摘下黄色小花欲赠于我的画面。那时我深感语言的无力。然而，失去了言语，我不知怎样向她表达心底的那份触动。在短促的几秒间，我自感目光深邃的定睛凝视她纯真的眼眸，不知她能否感受到那双眼睛里快要涌出的泪水。

　　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予，我的眼中只余深情。

　　当回来后给朋友看照片时，表述的几乎哽噎。

　　方禾说，你很危险，你俩的照片，我已看出了你支教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