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整理文章准备出集子,这样的时刻总会是伤感的。一个文章写完,它就有了我管不着的命运,甚至是,它不再属于我。于我,一个阶段的写作划上句号,一本新书,我翻着,历历在目的是过往的时光与心情,我时常会莫名的冲动,想把写过的文章再写一遍,我想挽回遗憾,拯救沮丧,我想在一个特定的时光里,把爱过的人重新再爱一遍,我想在文章里植入明亮、欢喜与有甜味的芳香。可是,可是,我知道,无论是什么,只要是重来,它都不可能是最初的那一个了。
就是这样的一本命名为《匿名者》的集子,它让我生出在以后的日子里有重写的欲望。我是个贪心的人,想把钟情的题材写上一辈子,给它足够的宠溺,尼采说,选择即赞美。这本近十七万字的集子里,我惊讶地发现,所有的作品居然有着天然的秩序感,广东一篇,湖北一篇,非常对称,我的书写居然在广东与湖北之间游离与更迭,在写这个后记的时候,我很想用“两个故乡”这个名字,我的一个朋友认为不够好,有一种拙劣的煽情味道,他觉得抽取作品中的某些关键词作为这篇后记的标题会更有质感,会——更有内视感和一种直接的力量感。于是——“一个人匿名者的悲迓”就这样出现了。
回忆是另一种亲历。我在广东十一年了,流浪了八年,在这混乱、落魄、疲惫而危险的疾走岁月里,我过着一种匿名者的生活。遭遇抢劫、偷窃、行骗、栽赃及某种阴谋的深渊,无故被炒,备受歧视,屡遭排挤——没有值得信赖的人,没有可以倾诉的灵魂。我害怕敲门声,我害怕窗外的阴风,我害怕摩托车突突突地响起,我害怕“人事经理请你去一下”这样的转接电话,我害怕夜晚独行,我害怕看见银行卡零余额的提示,我害怕锁孔转动的声音和坏水笼头滴水的声音——恐惧伴随着我,游疑与不安,仓惶与慌张给我的内心筑起一道厚墙,在文字之外,在作家之外,我是一个失败者,是一个底层人物,为了生存惶惶不可终日的单薄女子。然而,在墙内,我是那样强大而蓬勃,为了尊严、为了我所认定的人道,我终究没有偏离去做一个人的艰难努力。如果在人生的最低谷,我能毫无压力地走过,那么,我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如果只住简陋的房子,如果只能维持温饱这样都没有关系,那么,我是不是开始走向了开阔?
《匿名者》是你,是我,是他,在广东,我们的境遇太相同了,有一个重要的部分就是怀念故乡。异乡人的病,无法医治。在广东匿名的流浪生涯里,故乡湖北的种种都生出那般美好,水墨画一样的漾开,然后滋养着甜甜的睡眠,家族、风物、器具还有人,哪一样不是发着光地走向梦中?我的笔端触过这些的时候,每一次都发出隐秘的颤栗,楚人抒发情感,必唱悲迓,它从岁月的源头走来,我的成长、我的亲历还有绕不开的那些个人,当我写到这些的时候,不论是悲伤或者欣喜,这样的书写是贴着皮肤的,沿着轮廓的,是抚摸着的,当我说爱,我会流泪,那是一种郑重地惜别,这个字只要一说出口,意味着终结,我的故乡,一个叫西塞的地方,她独特的方言,她近千年的习俗与审美,她的悲迓,将随着城市化进程即将走向消失,在我的书写里,我用文字唱一曲哀伤的悲迓,我无法完成还原现实作为地方文献资料这样的宏愿,我无法呈现最初的模样,我无法——我什么也做不了。
在广东回忆故乡湖北,这样的亲历是痛的。只有远离才能真正靠近。这本叫做《匿名者》的集子,它从来不是割裂的,每一篇文章都会有时空的切换与对接,我无法抵挡在书写时那突如其来的置换,从广东到湖北,瞬间并强行植入,在这样的融合中,我看到了完整的自我,在这样的书写中,我看清了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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