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是什么,真情实感又是怎么样的状态?也用一个老故事照应着去看。
一个河北人,也可能是辽宁南部人,战国时候叫燕人。“燕人生于燕,长于楚,及老而还本国。”这位燕人老了,牙和头发掉得差不多了,叶落便归根。由楚国到燕国,中间要经过不少国家。我们中国人自我标榜有一个词,叫泱泱大国,指幅员辽阔,也指气象万千种。地域宽广,但十里不同俗。以前,大中华是小国林立,西周时候最多有八百多个。战国初期,《战国策》里有明确记载的还有100多个。燕人归故里,从南方到北方,要费很多周折的,如今交通方便了,但那个时候,道路不是通途,骑马或坐马车是标志性交通工具,很时尚,但是稀罕物,也代表身份,普通人无权享受。我估计燕人回家是一次远足,所幸有家乡人和他同行。同行人旅途枯燥了,想逗乐子寻开心,才走到晋国,指着晋城说,“这就是燕国城。”燕人“愀然变色”,进了城见到一座“社”,说,“这是你们村的土地庙,”燕人“喟然而叹”。社稷一词现在代指国家,在古代,社是敬祭土地神的地方,稷是敬祭谷神的地方。同行人指着“舍”(一个老房子),“这是你爷爷爸爸住的地方,你也是在这里出生的,”燕人“涓然而泣”,最后指着“冢”(坟地)说,“这是你家祖坟,”燕人“哭不自禁”,同行人一看事惹大了,“哑然大笑”说,“逗你玩呢,这是晋国。”燕人很不好意思,擦干眼泪继续前行,等到了燕国,回到了老家,见到了真实的“城社舍冢”,“悲心更微”,心情已经很淡定了。
以前的文章不浪费语言,用词准确,但极生动,“愀然变色”“喟然而叹”“涓然而泣”“哭不自禁”“哑然大笑”“悲心更微”。这些复杂的感情变化,仅这些词就惟妙惟肖,跃然纸上。
去伪存真,该是什么就是什么,不虚饰,不遮蔽,不删减,不发酵。情感是主观的,受控于主见,情感没有明辨是非的功能。主见受蒙蔽的时候,情感也立竿见影。燕人在晋国的情绪失控,以及回到家乡的“悲心更微”都是情感里的真。淡定是踏实了的真,气定神才闲呢。
真要落在实处,实有四层意味,结实和充实。还要有果实,要收获结果。也要切中现实,思维里的过时和落伍,会失去实。超前要特别留心,超前是以现实做基础的。有一种写作叫科幻,科学幻想,也是以现实做准星的,要通过现实去瞄远方的那个东西。
“艺术真实高于生活真实。”这类云山雾罩的话少说为好,会加重文学创作领域假大空局面。至少,也不能把艺术创作中表达手段和表达目的混于一谈。
在报纸上读过一句话,“要浓墨重彩抒写我们这个时代,”我觉得不太妥,一个人化浓妆,可能是去表演,也可能去参加一个什么特定仪式,总之不是寻常的生态。大街上见一个人浓妆厚抹着走路,行人会侧目。一个国家的文学史,也是历史,而且是精神秘史。一个时代里的作家纷纷浓墨重彩着去写作,愿望是好的,但效果不仅会失真,也会留笑柄。
文风朴素着好,别刮浮夸风。
境界这种东西,是高悬着的,要想表达清楚,措辞要到位。含糊不得,含糊了,得不到。
境界的本意是区别。境地,境况,环境,边境。界碑,界河,界限,眼界,心界,欲界,色界,无色界。
古汉语的表达是细致到位的。比如:
绝高为之,京;非人为之,丘。
水注川曰溪;注溪曰谷;注谷曰沟;注沟曰浍;注浍曰渎。
木谓之华;草谓之荣;不荣而实者谓之秀;荣而不实者谓之英。
有足谓之虫;无足谓之豸。
狗四尺为獒。
境界高悬,但不是虚无缥缈的,是真实可感的存在。古人表达境界有四句常被引用的文学描述,却是很具象的。一句是陆游的,“老来境界全非昨,卧看萦帘一缕香”。一句是王国维的,“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一句是苏耆的,“上到天门最高处,不能容物只容身”。一句是陶渊明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这四句话,是哲学,更是文学。印证着余秋雨先生谈论庄子的一段话:“形象大于思维,文学大于哲学,活泼大于庄严。”
表述人生的体会和感悟,用大而空那一套不妥,听着好听,但不实用。举一个今天的例是一位作家讲的。一位名歌手自掏腰包,给一所边远学校的学生解决实际的难处,从人均一份营养早餐,到宿舍房改善,到学习用品,坚持了好几年。老师和学生特别感动,多次邀请这位歌手到学校看一看。成行的那一天,欢迎场面很热烈,有很多人都落了眼泪,其中一位贫困生代表抽泣着往她兜里塞了一张纸条,叮嘱她回到家里才能看。歌手一路惦念着,进家门的第一件事就打开纸条,上边写着四个字,“感谢政府”。这话没有错,再具体一些就更好了。
孩子的感情是真挚的,只是不太会表达。或者说,这是他们在课堂上学习到的语言表述方式。
不仅仅是孩子,我们有些公共语言的表达,也是欠推敲的,比如“战线”这个词,夺取政权的时候,依靠的是枪杆子,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哲学。建设国家多年了,还在讲这条战线,那条战线,听着就不太像和谐社会的术语,大弯子还没绕过来呢。再比如大小商场常见的“床上用品”,实在过于简陋和粗糙,台湾地区叫“寝具”比较贴切,但那边有一个词叫“管道”,又不及“渠道”一词的自然和生动。
汉语言的伟大与了不起,截至到目前,主要成就还体现在古汉语的运用上。现代汉语成形不过百年,向外面的语种借鉴得多,从古汉语中汲取的养分不太够,一百年前“砸孔家店”时,下手稍重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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