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里,最喜是秋。
秋的气息像旧书页一样翻动,一种熟果的呼吸渗透汉字的内核。打开,风拂过线装的江山,把书卷的温润带走,留下空白和清爽,连云朵都皎洁。天空里的蓝仿佛是蒸馏过的,那么纯,那么远,不可触抚甚至不可辨认。
“在辽望吗?”“是呀,但我什么也看不见……”能看见什么呢,天空已在时间之外,而忧伤藏于辽远的孤寂,不为人类所理解。
“就我所知,秋是从一片树叶开始的。”天气将冷未冷,霜降未降,像是一个悬念随秋的情节跌宕,期待着被慢慢抖开包袱。时机已恰到好处,凝在叶上的颜色为蝉捕捉,在吟唱的声线上嬗变,而漫游开去的时光映于天地,渐次金黄。然后是诗经里的白露……
但金黄里似乎总有渴慕的悦和充盈的痛,敏感得不能预知。
“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落叶里有人读出了萧杀,那不是秋的本意,那是因了人内心的恓惶。恓惶的人不适合呆在秋天。他们应当裹一身厚棉衣煨在火塘旁瑟缩,遥想夏的焰焰以烤出一身冷汗。
秋阳叮当,佩环若隐有玉质之音,如同隔篁闻水。秋天里,小溪开始清空自己,等待岸上落叶到来——如果落叶也能流淌,小溪便能在落寞里重建自信,找到湖海的幻象。
露水有些冷了,还会继续冷下去,直到结成白霜。白霜是会羽化的,它不是自己飞,而是把芦苇的腰身抚成拉丁的舞姿。长风如贯,野菊一片一片放大成一朵朵低矮的向日葵,锯齿状的火焰被移栽到原始次森林,把阔叶烧成焦黄。“瞧吧,连焦黄也是安静的。”
安静的人看着这一幕不会变得焦黄。诚然他也可以别时惊心,感时伤怀,却不会把落叶当成天大的事儿。他懂得时序即命运。生命来去自有定规。 “谁会傻到为落叶慨叹?”有更多的事要做:工作,玩耍,吵架,睡觉。“我们像秋天一样忙碌,伤感只是恍惚间出出神罢,就如在劳作间隙抽一袋烟,哪有把烟当饭吃的?”
秋收吾无望,悲之真徒然。我站在山岗了望田野,竟有种皮日休的悲苍。天下汲汲,疲累的不仅是人,更有植物。它们循时序生长,绿而后黄,最后烧成了草木灰,让田野成为殡仪馆。“烟尘弥漫,那是我们自己骨灰的气泡。”但古老的悲愁里也有欢喜,就如气泡的破灭。我认得一个小女孩,逃学回家忙秋收,错过学堂的考试。“这个时候,怎么不忙于试卷上的收获……”难道大自然不比一张薄纸更有趣?我都替她想好了答案。她却答非所问:“寒露至霜降,种麦不慌张。”刈后的稻草和着落叶铺满大地的时候,人不会迷路,黍糜也不会,因了被遮蔽的泥土里正萌生着新芽。我想像这就是人世的安详了。
老天,我就出生在这个季节。有时,我会虚幻到把自己认做大自然的馈赠。生命就如逡巡于叶片上的一缕气息,它初萌了,生长了,成熟了。若成熟得掉落在地,就会成全这个季节,而不是玷污。“那片黄金中有如许的孤独。”(博尔赫斯)秋的时序或许对应人生的中年。在生命的这个季节不再有悸动的惊喜,若能安静如一杯下午茶,闲怡地品茗便能现出中年气象,而茶的色道正正是秋的裸色。自然,秋天允诺的不全是收获,更有收获后的分配。这个,可归入人伦的谷仓;那个,要分给人情的蛛网。其中衡权勾连也透着这季节的艰辛和凄迷。
如果春天在做着人生的加法,秋天就在做着减法。“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南国的秋比郁达夫到过的北国来得更晚,大概不须折去三分之二,不然生命就不免寒伧了,但我们知道,因此换得的零头也将更多。这是说,秋天减去的部分终究是外在的,我们的心灵因了简约而变得更加丰盈。
秋的黄昏才更像是黄昏,简约又静默。我带着这个印象来到旷野,一片安谧的灌木林映于余晖,也把我泼染得金黄。逆光中的山水是寂寥的空阔。空阔里,生命的本真呈示出来。斑鸠穿行,芦花与落叶兼飞,荒凉退到事物的根。光秃的枝桠战栗着线条,那份童心好像出自稚拙的笔触,在慰留消失的时光。我知道,枝上巢着的鸟窝终将空下去,就如我们的肉身携带着的那些东西。我望着鸟窝发呆,突然想起,给省城读书的女儿打个电话:“秋天了,要记得添衣。”随后是沉默。父女间经常是这样。我忘了告诉女儿,前些日子为她写了一首诗,也是关于秋的。写了什么,忘了,去论坛的诗帖里把它找出来。读一读,贴这儿,做这篇小文的结语:
很多时日我在一枚落叶里枯坐,
愤激而壮烈,却不忘情于世。
有时我又像一条秋天的小溪,
掏出自己,蒸馏,萃取,
挥发一空。然后在疲乏的无知里
等待一枚落叶把我渡回人世。
“我出生在这个季节,
多好,”有一天我跟女儿说,
“我来到秋天就是为了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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