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古,或没有这样的问题,出生死亡,采集狩猎,饥一餐饱一顿,生活的劳苦填满白昼黑夜,余暇很少,生存不易。
熟能生巧后,石头变成石器后,骨头变成骨针后,有了花朵和羽毛装饰身体后,有了居住的山洞和春暖的草木后,余暇从日复一日的劳作中萌芽、生长出来,虽然细微,但总是能有晚上篝火的欢聚,黄昏大地上宁静的片刻,生死存亡,心有所动。
在茹毛饮血的求生时代,文化还没生长出来,人所能受到的制约,只有大地上的猛兽,天空中的飞禽,山崩地坼,洪水岩浆……迫于生存,有了生聚。
青铜雕出花来后,铁棒磨成针来后,斧钺铸成城堡后,全民臣服一人后,开始有人有余暇,受制于天上的惊雷,草木的衰败,痛苦的撕嗥,梦中的魅影……一个无形而有神的观念渐渐生成,从生存不易里渐渐脱离的少数人,开始从心里生长新的敬畏——他们体验过/见过从生存不易里走出来后又陷入自身欲望的泥淖里难以自拔而惨烈收场的生命轨迹:自然制约人,即使没有自然,人自身也在制约人。
新的敬畏形成新的规范,新的规范显现新的文化,文化可以用来另有所图地教导众人,但文化诞生时,所直面的,却是最深的困境:在望见深渊后,架一道文化的薄冰,劫波翻涌,渡过渡不过,只能尽力。
自然退隐,神灵显现,人与自然之间的紧张开始松弛,人与自身之间的紧张开始凸显。自然逼迫人生存第一,神灵教导人休养生息,自然没有闲情逸致给人时间,生活是乱如线团乱如麻,混混沌沌,毛毛糙糙,生老病死,大浪淘尽。
神灵给人时间,循环往复的时间,日复一日,为善日增,天国日近,吃好穿暖后,神灵调整人与人自身的关系。那些失败的调节,预示着人与人自身的关系犹如当初人与自然的关系那样,总是有难以根除的致命疾患,以前人的目的就是出门打猎,满载而归,出门采摘,满载而归……就是一天一天,活了下来,后代多起来。
有了神灵,人的目的就是离神近一点,再近一点,用文化的薄冰行走在人自身的深渊之上,犹如曾经用狩猎的技巧和采摘的常识行走在自然的深渊之上:似乎上下左右全是虚空,只有战战兢兢勤勤勉勉才能探出幽微之径,让生命沿着自身伸展,淹没。
起初时间如团,后来时间如环,现在时间如箭,未来时间如何?
时间如箭的现在,神灵隐没,人孤独住在大地之上,不靠自然,不信神灵,用理智打理日常生活,用情绪打发情感生活,时间像飞箭架在生死的南北两端,所有的刻度上都贴着自我的小标签:某时某事,某因某果,井然有序,寂然赴死。
人不再紧张与自然的关系,不再紧张与神灵的关系,那些忠诚的祭祀是过去了,那些忠诚的忏悔是过去了,正在紧张的,是人之为人自己与自己的关系,一些真诚的自我面对正在云起,或许。
崩雷闪电曾说满载而归是人的目的,神性灵光曾说走向天国是人的目的,自然与人无关后,天国与人无关后,在地上过自己的生活在地上造自己的房子在地上穿越旷野听见风铃中隐约的神灵……是人的目的。
未来时间如何?
人是人的目的之后,时间将如何与人缠绕,人可以架起新的薄冰,在上下左右的深渊里,自身和煦,寂然闪耀(致使创生的,也是致使灭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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