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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夜

时间:2012-08-20 11:13来源:读者论坛 作者:秦時明月 点击:
苍鹰飞在高处,看着兔尾掠过秋天的草原。 它眼神漠然,了无声色,只有风在响。不知道这片土地在哪个清晨,会倏忽间绿起来。 雍背着双手,一步一步踏在沾着湿气的地面上。他刻意走得很慢,对待自己的土地,就像对待自己的女人那样,他素来是温存的不久前,这

  ……苍鹰飞在高处,看着兔尾掠过秋天的草原。


  它眼神漠然,了无声色,只有风在响。不知道这片土地在哪个清晨,会倏忽间绿起来。


  雍背着双手,一步一步踏在沾着湿气的地面上。他刻意走得很慢,对待自己的土地,就像对待自己的女人那样,他素来是温存的——不久前,这里还属于中山国。


  男人所以温柔,只因为爱。


  北方的水土,给了雍高大的躯身。他一只手把着那柄父亲留给他的大剑,一只手微微抬起,在半空划了道弧。


  这里,还有这里……明年开春的时候,该有多绿。林胡贡来的马,需要这样的地方。


  雍眼里有着内敛的喜悦,手过之处,像是在作一幅别样的画儿。


  岁月如刀,刀刀催人老。


  雍偶尔也会在铜镜里静静地看看自己的脸,摸一摸粗壮喷张的胡子,轻轻摇摇头。


  然后,会想起当年一些事。


  三十年前,父亲雄踞一时,却溘然长逝。五国各带万余雄师前来“吊唁”,雍依稀还能记得自己当时的心跳声。


  大丈夫,有所惧,更要有所不惧。


  雍令全境戒严,又命三郡及王都邯郸的军队随时备战。遣使,联韩、宋策应,赂越、娄烦分击楚、燕与中山。最后,警命五国军队不得入境,只允五使入都。


  五国图赵就此作罢。这一年,他刚刚即位,年仅十五岁。


  北方有少年,甚至连容颜都还稚里稚气,却玩了个大手笔。惊诧人世。


  十八岁时,雍站在新筑于鄗的城墙上望着中山国的土地。风吹过来,城上的旗就呼啦啦地响。间或有中山国飞过来的大鸟掠过他的城,发出悠长的嘶鸣。


  雍抬眼望去,晴空万里,他用手挡了挡阳光,眼睛本能地眯了一下说,飞吧,更高更远地去飞,我会让你所经之处,都成为我的土地。


  说完哈哈大笑。身边的大臣与甲士也跟着笑。雍声线清脆,如此年轻。而稚气,却在慢慢退去。


  诚然,也有伤心事。


  二十三岁时,雍联二晋、两国击秦,意气满满,却被樗里疾大败。八万壮士断首于修鱼,魂飞异乡。


  男人的痛,在于情更在于业。


  用自己人的血侍敌使之一战成名,可谓大痛。雍知道,需要他做的且必须做的,还有很多。


  之后两年,插手燕乱,力主燕公子职上位。雍而立之时,公子职终主燕国,是为盟邦。


  其时,雍不断敲打式地进攻中山国。父亲英雄一世,数次力挫群雄,却始终对心腹之患中山疏于进展,终成遗志。它压在雍心头,让人很不舒服,他因此也不会让中山舒服。并且,有朝一日他会将其彻底端掉。


  凡大才者,多有寂寞。


  而雍还算是幸运的,前有韩公主相伴,虽是父命之姻;后有吴娃,挚爱一生。


  兴亡在目,江山过手的人,倒也有可爱的一面。


  而立之年,雍游于大陵,其夜入梦,见一女子和琴轻歌,梦中人竟连口齿都清晰如斯——


  美人荧荧兮,颜若苕之荣。命乎命乎,曾无我嬴。


  苏醒之后恋恋不忘。


  与众臣宴,道出所以,有人就依雍所述,寻来一个女子,她就是吴娃。


  可惜红颜命薄,然短暂一生,却给了雍无尽的快乐。


  吴娃一走,雍心如死灰,且应了吴娃一生中对他唯一的一次请求:立何为太子,废章。


  爱情走了,可壮志未酬。


  雍想起北攻中山,西击娄烦时,胡人“来如飞鸟,去如绝弦”的模样。


  他骑在林胡贡来的高头大马上,轻叹一口:那是一种美。


  雍爱吴娃,因为她美;雍爱草原,也因为它美。雍更爱良马弓弦,因为,他凭借它们可以走向更多的、永恒的美。比如,天下。


  他已经三十三岁,不再是当日跳动着惊悸之心力挫五国的少年,也不再是修鱼获耻时咬破嘴唇的新君。


  这个高大精壮的北方男人,在他三十三岁的时候,换上胡人的奇装,跨上胡人的良马,以万世不挡的魄力对着自己的宗族、臣下、子民,大手一挥,落下了极其浓重的一笔。


  这一笔太过美丽。以至于过了两千三百多年了,还有无数人在传颂当年的故事。口吻可以是这样的,想君当年,胡服骑射,纵横捭阖,真教人难忘呐。


  新的图景在他手里渐渐清晰、明亮。时刻呼之欲出,灼灼其华。江山,这厚重且丰腴的一念,在他手里反复细细掂量。


  秦地榆中此时已经易主,归了雍,昔日强秦面临压顶之势,雍趁此直接插手秦新君选立,再现当年左右燕国之雄风。


  雍所立二君,皆非庸主,前者便是后世所熟知的燕昭王,而后者,就是主秦达五十多年的秦昭王。


  然,世间事风云变幻,四十年后,长平一役,四十万壮士被秦军坑杀。这是秦昭王生前巨笔,也成了雍身后永殇。


  不惑之年,雍痛击三胡之后,设雁门、云中二郡,并筑下长城,这是天下归秦后万里长城的先声。


  他站在长城上,感觉自己有些累了。


  二十五年间,饮马江湖,纵横北国;斯人已逝,天下待定。


  雍打算要歇一歇了,想有更多的时光去那些以前属于敌人现在属于他的草原上走一走,看看晴空里翱翔的飞鹰,以及那片美丽土地上奔驰的战马。


  废了韩公主所生公子章后,雍立了吴娃所生公子何为太子。如今,是该让何来做他该做的事了。


  正值当年,却颔首身退。


  其实,雍是要用足够的精力来打造他“来如飞鸟,去如绝弦”的大军,这是他亲手绘制多年的绝好风景。雍要让它好到极致里去。


  善于蛰伏与等待的人,一旦出手,会是何等炫彩。韬晦多年,雍打算对秦国动手了。


  然而他从十五岁时那一笔开始,就已经不是一个冲动的人,相反,他总是要把事做周全。


  雍迫使秦任用他的亲信为相,而他自己竟然扮成随从一同入秦,以便尽窥秦政,为大兵压境做准备。这种事,只有雍做得出来,也只有他敢做。


  最后,在跟他力主下得以上位的秦昭王及太后会见时,因其形貌气质太过出众,着实不似一小小随从,引起对方怀疑,于是,不得已而提前离开。


  雍一走,秦昭王与太后便肯定了自己的判断,马上派精骑狂追,直至国境,无获而返。二人吓出一身冷汗,而雍飘然归国。


  雍策马奔驰,尘土在时光里划下长痕。


  他轻扬嘴角,我再来之时,这里,便是我的土地了。


  接下来两年里,雍先降娄烦,再灭中山——彻底端掉心腹之患,圆了父亲遗志。北方既定。


  而后,于信宫大会天下诸侯,群雄莫敢不从。


  大朝信宫成了雍一生最辉煌的时刻,本来不该是这次,本来还有更辉煌的事等着他去创造。


  可惜,雍自己都不知掉,他的命运轨迹,已经悄然到了结点。


  公元前二九五年,被废的公子章发兵夺位,惠文王何胜,公子章躲进雍行宫沙丘宫,惠文王一行派兵攻入沙丘宫诛杀公子章后怕雍秋后算账,于是将他独自围困于沙丘宫。


  雍一代雄主,却临了这般境地,痛心之余,欲力拼一死。然众军只围不战,达三月之久。雍最终水涸粮尽,活活饿死。终年四十五岁。


  雍最后的日子里,蹒跚着高大壮硕的身躯,颤抖着手,这是一双创造天下大美的手,而此时却用来探寻墙洞里的鸟儿。


  最终,连藏匿内宫的鸟儿都被生食殆尽。


  这个北方伟岸的男人,在壮年之期,轰然倒下,步入他生命的长夜,永远安睡在了他亲手绘制正待完满的天下大梦里。


  雍生前,五国相王。


  而他却说,我没有这个能力担受“王”这个字,你们还是叫我“君”吧。雍雄踞一世,却内心明了,不图虚名。然而后来人却如此惦念他,长时想起他惊诧世人的诸多华丽手笔,感念他一统天下的不二情怀。于是,后世皆唤雍为:赵武灵王。


  王走了,他不会知道,几千年后,有个北方汉子想起了他,遂写道:


  沽酒邯郸大道旁,村人都说武灵王。英雄应有笙歌地,不比吴宫响屟廊。


  光武艰难定洛中,滹沱一饭困英雄。当年天下归心日,都在邯郸古赵宫。

  ——张学良


  再有余音寥寥时,兴许,王会听见的吧:


  武灵遗恨满沙丘,赵氏英明于此休。年来月去春寂寞,故宫雀鼠尚含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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