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鹰飞在高处,看着兔尾掠过秋天的草原。
它眼神漠然,了无声色,只有风在响。不知道这片土地在哪个清晨,会倏忽间绿起来。
雍背着双手,一步一步踏在沾着湿气的地面上。他刻意走得很慢,对待自己的土地,就像对待自己的女人那样,他素来是温存的——不久前,这里还属于中山国。
男人所以温柔,只因为爱。
北方的水土,给了雍高大的躯身。他一只手把着那柄父亲留给他的大剑,一只手微微抬起,在半空划了道弧。
这里,还有这里……明年开春的时候,该有多绿。林胡贡来的马,需要这样的地方。
雍眼里有着内敛的喜悦,手过之处,像是在作一幅别样的画儿。
岁月如刀,刀刀催人老。
雍偶尔也会在铜镜里静静地看看自己的脸,摸一摸粗壮喷张的胡子,轻轻摇摇头。
然后,会想起当年一些事。
三十年前,父亲雄踞一时,却溘然长逝。五国各带万余雄师前来“吊唁”,雍依稀还能记得自己当时的心跳声。
大丈夫,有所惧,更要有所不惧。
雍令全境戒严,又命三郡及王都邯郸的军队随时备战。遣使,联韩、宋策应,赂越、娄烦分击楚、燕与中山。最后,警命五国军队不得入境,只允五使入都。
五国图赵就此作罢。这一年,他刚刚即位,年仅十五岁。
北方有少年,甚至连容颜都还稚里稚气,却玩了个大手笔。惊诧人世。
十八岁时,雍站在新筑于鄗的城墙上望着中山国的土地。风吹过来,城上的旗就呼啦啦地响。间或有中山国飞过来的大鸟掠过他的城,发出悠长的嘶鸣。
雍抬眼望去,晴空万里,他用手挡了挡阳光,眼睛本能地眯了一下说,飞吧,更高更远地去飞,我会让你所经之处,都成为我的土地。
说完哈哈大笑。身边的大臣与甲士也跟着笑。雍声线清脆,如此年轻。而稚气,却在慢慢退去。
诚然,也有伤心事。
二十三岁时,雍联二晋、两国击秦,意气满满,却被樗里疾大败。八万壮士断首于修鱼,魂飞异乡。
男人的痛,在于情更在于业。
用自己人的血侍敌使之一战成名,可谓大痛。雍知道,需要他做的且必须做的,还有很多。
之后两年,插手燕乱,力主燕公子职上位。雍而立之时,公子职终主燕国,是为盟邦。
其时,雍不断敲打式地进攻中山国。父亲英雄一世,数次力挫群雄,却始终对心腹之患中山疏于进展,终成遗志。它压在雍心头,让人很不舒服,他因此也不会让中山舒服。并且,有朝一日他会将其彻底端掉。
凡大才者,多有寂寞。
而雍还算是幸运的,前有韩公主相伴,虽是父命之姻;后有吴娃,挚爱一生。
兴亡在目,江山过手的人,倒也有可爱的一面。
而立之年,雍游于大陵,其夜入梦,见一女子和琴轻歌,梦中人竟连口齿都清晰如斯——
美人荧荧兮,颜若苕之荣。命乎命乎,曾无我嬴。
苏醒之后恋恋不忘。
与众臣宴,道出所以,有人就依雍所述,寻来一个女子,她就是吴娃。
可惜红颜命薄,然短暂一生,却给了雍无尽的快乐。
吴娃一走,雍心如死灰,且应了吴娃一生中对他唯一的一次请求:立何为太子,废章。
爱情走了,可壮志未酬。
雍想起北攻中山,西击娄烦时,胡人“来如飞鸟,去如绝弦”的模样。
他骑在林胡贡来的高头大马上,轻叹一口:那是一种美。
雍爱吴娃,因为她美;雍爱草原,也因为它美。雍更爱良马弓弦,因为,他凭借它们可以走向更多的、永恒的美。比如,天下。
他已经三十三岁,不再是当日跳动着惊悸之心力挫五国的少年,也不再是修鱼获耻时咬破嘴唇的新君。
这个高大精壮的北方男人,在他三十三岁的时候,换上胡人的奇装,跨上胡人的良马,以万世不挡的魄力对着自己的宗族、臣下、子民,大手一挥,落下了极其浓重的一笔。
这一笔太过美丽。以至于过了两千三百多年了,还有无数人在传颂当年的故事。口吻可以是这样的,想君当年,胡服骑射,纵横捭阖,真教人难忘呐。
新的图景在他手里渐渐清晰、明亮。时刻呼之欲出,灼灼其华。江山,这厚重且丰腴的一念,在他手里反复细细掂量。
秦地榆中此时已经易主,归了雍,昔日强秦面临压顶之势,雍趁此直接插手秦新君选立,再现当年左右燕国之雄风。
雍所立二君,皆非庸主,前者便是后世所熟知的燕昭王,而后者,就是主秦达五十多年的秦昭王。
然,世间事风云变幻,四十年后,长平一役,四十万壮士被秦军坑杀。这是秦昭王生前巨笔,也成了雍身后永殇。
不惑之年,雍痛击三胡之后,设雁门、云中二郡,并筑下长城,这是天下归秦后万里长城的先声。
他站在长城上,感觉自己有些累了。
二十五年间,饮马江湖,纵横北国;斯人已逝,天下待定。
雍打算要歇一歇了,想有更多的时光去那些以前属于敌人现在属于他的草原上走一走,看看晴空里翱翔的飞鹰,以及那片美丽土地上奔驰的战马。
废了韩公主所生公子章后,雍立了吴娃所生公子何为太子。如今,是该让何来做他该做的事了。
正值当年,却颔首身退。
其实,雍是要用足够的精力来打造他“来如飞鸟,去如绝弦”的大军,这是他亲手绘制多年的绝好风景。雍要让它好到极致里去。
善于蛰伏与等待的人,一旦出手,会是何等炫彩。韬晦多年,雍打算对秦国动手了。
然而他从十五岁时那一笔开始,就已经不是一个冲动的人,相反,他总是要把事做周全。
雍迫使秦任用他的亲信为相,而他自己竟然扮成随从一同入秦,以便尽窥秦政,为大兵压境做准备。这种事,只有雍做得出来,也只有他敢做。
最后,在跟他力主下得以上位的秦昭王及太后会见时,因其形貌气质太过出众,着实不似一小小随从,引起对方怀疑,于是,不得已而提前离开。
雍一走,秦昭王与太后便肯定了自己的判断,马上派精骑狂追,直至国境,无获而返。二人吓出一身冷汗,而雍飘然归国。
雍策马奔驰,尘土在时光里划下长痕。
他轻扬嘴角,我再来之时,这里,便是我的土地了。
接下来两年里,雍先降娄烦,再灭中山——彻底端掉心腹之患,圆了父亲遗志。北方既定。
而后,于信宫大会天下诸侯,群雄莫敢不从。
大朝信宫成了雍一生最辉煌的时刻,本来不该是这次,本来还有更辉煌的事等着他去创造。
可惜,雍自己都不知掉,他的命运轨迹,已经悄然到了结点。
公元前二九五年,被废的公子章发兵夺位,惠文王何胜,公子章躲进雍行宫沙丘宫,惠文王一行派兵攻入沙丘宫诛杀公子章后怕雍秋后算账,于是将他独自围困于沙丘宫。
雍一代雄主,却临了这般境地,痛心之余,欲力拼一死。然众军只围不战,达三月之久。雍最终水涸粮尽,活活饿死。终年四十五岁。
雍最后的日子里,蹒跚着高大壮硕的身躯,颤抖着手,这是一双创造天下大美的手,而此时却用来探寻墙洞里的鸟儿。
最终,连藏匿内宫的鸟儿都被生食殆尽。
这个北方伟岸的男人,在壮年之期,轰然倒下,步入他生命的长夜,永远安睡在了他亲手绘制正待完满的天下大梦里。
雍生前,五国相王。
而他却说,我没有这个能力担受“王”这个字,你们还是叫我“君”吧。雍雄踞一世,却内心明了,不图虚名。然而后来人却如此惦念他,长时想起他惊诧世人的诸多华丽手笔,感念他一统天下的不二情怀。于是,后世皆唤雍为:赵武灵王。
王走了,他不会知道,几千年后,有个北方汉子想起了他,遂写道:
沽酒邯郸大道旁,村人都说武灵王。英雄应有笙歌地,不比吴宫响屟廊。
光武艰难定洛中,滹沱一饭困英雄。当年天下归心日,都在邯郸古赵宫。
——张学良
再有余音寥寥时,兴许,王会听见的吧:
武灵遗恨满沙丘,赵氏英明于此休。年来月去春寂寞,故宫雀鼠尚含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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