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然有几天了,这个城市仍旧是热,热得难耐,热得无助,虽时时有冰水凉茶,可还是觉得喝不满、喝不透似的,远远不足以解渴。人仿佛无处可去,无榻可眠,眼前围着的那一团酝酿已久的热气,悬浮在沉闷潮湿的半空,灰蒙蒙的,做出一副功力深厚的样子,长赖着不走。道边的狗儿,吐着舌头,呼呼的喘着,要么四肢伸平了,将身子贴紧地面,侧歪了头懒懒的佯睡,像一滩软泥。枝头上的叶子,也绿到不耐烦,百无聊赖的静垂无声,仿佛心甘情愿的等一场痛快的秋风,拿了它的命去。我等待着子夜的来临,那时,冲去了一身的汗意,在咝咝的冷气中寻我的于凉簟上升起的倦梦,它则在白日里养足了精神,闪着炯炯的眸子,游走于深夜的长巷,在昏黄的路灯和氤氲漫布的夜色下,开始寻找属于夏天的江湖。
夏天的热是自然的,尤其是对于在季节上向来爱憎分明的江城。入了三伏的天气,晴阳之下,怕是能晒死牛,漫长又无奈。确切的说,只是漫长,却算不得无奈,因为即使是热气最盛的当午,若不急着小睡,在园子或道边,寻上一大片阴凉来,于道边的长椅上闲散的坐了,仍然能感受丝丝的隐约于风里的清凉,偶或也能鉴赏到一两个长发削肩的女子,闪着藕白的肤色,悦目的飘过。我所惧的只是阴而不雨的天气,像眼下的这几天,没有一丝风,热得发闷,空气里满含着浓浓的水气,好像随便抓一把,就能攥出水来,实在让人透不过气。这里的人管它叫做桑拿天,我私下却还想再补上一个,那就是无奈天,它不仅热得无奈,闷得无奈,也潮得无奈。面对它,无论如何也难以和那个干燥寒冷的冬之雪国连在一起,它们实在太不相像,一个冷到刻骨蚀怀,一个热到咬牙切齿。
我大概是个不好伺候的人,此时对于夏天的不耐烦犹如讨厌冬季一般,每每有些令我也自恶着的得陇望蜀之意。这时会说,冬天固然不好,但我可以不必理会,在暖暖的屋子里呆实了,它便是冰天雪地的又奈我何。果真等得冬天来了,当面对满眼沉寂的灰冷,那时则又说,夏天虽有些难耐,可是冰水凉瓜槐阴里的七月总有些可人处。如果据此往季节之外隆重的推演一回,那么我是否就是那种常常不以当下事物为贵的人呢?然而我又何尝不明白所谓的当下,乃正是明日的流逝之昨,难道我非要一面厌恶着眼前的景况,又一面做着明日里追思邀欢的过客么?果然如此,岂非一生都要坠进这个反复失落的渊池,而不能上岸。看来,如此之我,的确有一点愚笨。
江城的春秋两季,固然美得新鲜,美得入骨,它们渐渐铺染的葱翠与苍古,可谓两尽其美,但也确乎短得厉害,仿若一位俊朗的少年,我还未及表述他的飘逸风流,便冠带有加,不多时便成了烟酒熏沾的俗物,可厌亦不可救了。如果真有一个掌管四季交替的仙君,此时听到我的絮说,势必要跳出来,气到浑身颤抖,怒指着我说:“这个人,果然太挑剔了!”
我不免要说,四季的交替虽然令炎酷相远,然而纵观它轮回的全部,这其中喜怒有别的鲜明也正是我的所爱,它无时不刻的演变与递进,给了我每一个季节最为极致的表情,它准确的让春夏秋冬实至名归,活在这样的鲜明里,人,才不会觉得是一种虚度。
比如,这个夏天由六月开始,从一杆抽叶初苞的菡萏,一直开到波光潋滟里的鲜美,它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甚至是沿着墙脚跟漫步时,遇到的那一蓬从古老的青砖缝间,冒出的尖细的青草,即便是平常的去处,比如一个烟火腾腾的菜市,有可能只是一筐顶花带剌儿的黄瓜,让你知道夏的来临,或是在一个普通的巷口,花十块钱就可以买到的一盆散着芳香的茉莉。当八月间抱柳的蝉声从明亮变得倦懒的时候,差不多快要立秋了,那时猛然间会在心底里惊叹一句:“夏天竟如此短暂,再来时又须得明年了。”
世上令我所爱的不止是这样的四季,我之所以对它有所挑剔,并非是依仗着自己的深爱而无所忌惮,那恰恰是因为它从来不会因赞美而得意,因恭维而狂妄,因埋怨而懊恼,因冷落而失意,它只以自己的鲜明,彰显着博大与深沉。它是我生命中真正意义上的旅伴,来得最早,去得也最晚。它的所来与所去,就是我的一生,它看似简单的冷暖,却容纳了一个人一生最丰厚的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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