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是通向它的。眼睛穿透衣橱,停在瘪扁的饰边暗紫短袖夹层旗袍上。旗袍的左侧,酒红经编提花牡丹向银色经编提花牡丹过渡,并压住了暗色的紫色提花。领下旗袍扣为释伽结,左右扣子内镶嵌两颗紫色的水晶石。旗袍有胸省和腰省,长度恰好齐膝。胸围以上部分还是保持了旗袍原貌,其他地方经过改良,稍作变化:腰身略略放宽,下摆省去了两边的开衩,冬季穿着更适体。
多年以前,我就暗恋旗袍,旗袍的典雅合了我的气质。一个女人没穿过旗袍,就像一辈子没结过婚一样。一个衣橱没有挂旗袍,难以想象是多么的苍白。我无数次设想,在冬天穿上旗袍,外面套一件呢子大衣,拎个别致的皮包,在雪地里行走,在梅花下散心,在冻溪边访问,美丽又优雅。
年前,终将旗袍买回家了。心头之爱,尘埃落定,然而一直放着没穿。我把它关起来了,关进橱门,为这小小的占有欲,兴奋,踏实,满足。想到衣橱里有这么一件旗袍,我不禁对着镜子莞尔。
有旗袍陪我的夜晚,仿佛雍容大度起来,空气中洋溢着妩媚。我还是不穿它,只因没有合适的时间和状态穿它。我要和它保持距离,和它默然相望。它那么高雅,如果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如果唐突了,如果没有和它平等相对,怯于它的高贵,我在它面前必然是自卑的,穿上它也必然灵肉分离,就像玉米的苞衣长在茄子身上,怪怪的。它会看不起我。
那么,我每天的时光,都是擦着旗袍的衣襟而逝去的,默默逝去的时光和美丽无声的旗袍,读如甘浆的书本与深情缱绻的台灯,一颗心就这样在深夜里安放。
寂廖的夜空,吹起了春风,梅影参差,桃朵灼灼。错踪的枝桠吃吃地笑,很鬼魅。林鸟的梦里,喙子边带着花气,花泥做的鸟巢芳芬四溢。我把这一切传递给了旗袍。
有一天,在喧哗的春晨,我穿过江滨路自问:旗袍是一棵禾子吗?
旗袍怎么可能是一棵禾子呢!我为不着边际的想像辩驳。辩驳到后来,它越来越是一棵禾子。
一个细腻的雪白的颈项,从许多才子贴过相思的标签、写瘦过的腰支儿上,从旗袍的领子里引申出来了。我把这些文字浇灌下去,缓缓流进旗袍的滚边。涓涓清流,把那颗头颅浸淫得冷艳凄绝。像张爱玲。
像禾子一样的旗袍,有它的包蕴,修养,方式;像禾子一样的旗袍,有它的幽怨,清愁,喜悦;像禾子一样的旗袍,有它的孤高,清流,才禀。这些,全在它与你一瞥中自然释放、流露。
胡兰成对张爱玲说,你怎么可以长得这么高?
张爱玲在自传中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
想到这一代才子和一代才女的话,脸顿时一会儿酡红一会儿煞白。
在一个吹着冷峻的风的早上,我终于把旗袍从衣架上拿下来,静默地穿好。旗袍外面套了一件黑色的獭兔中袖短皮草,脚穿一双黑色磨砂皮靴子。坐于镜前,打理微卷的披肩长发,最后,用檀木梳把刘海梳成弧形,再用发夹把刘海固定好。
拎了一个青花包,出门。三月,世界只有我一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