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几百千年了,我记不清晰了,只是稀里糊头的一觉未足。
缘愁稔长,青灯过捻,月已初上矣。
洁净的院墙上,漫过的爬山虎,如潮涌迹,穿透夏夜的焦灼。起风了,风动,发动,叶起……
一只不晓事的蚊虫,贴着发丝划过,碰了脸,麻麻的,轻然飘远…掠袖拂过,一根长长的丝线,定睛看去,原是只小蜘蛛。
蜘蛛蜘蛛,我把丝还给它,它织它的网,我修我的行。只是,要醒醒困了,轻步移过,院门口的山溪,便是我的镜子:吓,怎么会?我不信,怎么会?!我轻轻地把它楸出来,拉一下,不是蜘蛛的丝,是我的白发!
青丝生华发,未老鬓先白。我无法接受,蓦然泪下。泪一滴一滴,打碎溪流的静安,漾开了一圈圈的年轮。似乎只是一觉的时间,那白发,从何而来?或许,只是一根记忆。短短的,只有一场梦那样长。
我轻轻地撵下那根白发,心中一疼,像是麻药劲过了,疼痛复活了,记忆便也复活了……
《二》
那年修行的我,没有白发丝,一根都没有。修行的这山叫竹枝山,这泉叫竹枝泉。碧水青山里,灵宇乍现,清风细雨中,暮鼓晨钟。年年岁岁,岁岁年年。不识人间苦,不觉岁月匆。要是我高兴了,就信口哼起自编的曲儿,引来满山林子的舞动,百鸟朝鸣,万物奔腾;要是我伤心了,那就山雨欲来。
还是在这条山溪旁,一只不晓事的蜘蛛,捉住我的一根发丝,看样子要结网。我被一惊,而后摇头笑笑。撩起那根发丝,右手食指中指做剪刀状,轻一合,斩断青丝。本想由它去吧,它织它的网,我修我的行。不知怎地,隐隐地,有种不舍,灵机一动,对那发丝和浊物,吹了口气,瞬间,化作了青衣的人形。我得意的欣赏着自己的杰作:织娘一般的青衣女儿,眉眼如月,面若娇花,笑而不言,含而不语,凉风里化了的水莲墨画,不忍落笔。这便是得道的好,我可以点物成人了。只是,我有些糊涂了,这是我的青丝,还是那只小蜘蛛?还是兼而有之?也罢,算了。我得给她起个名儿,蛛儿?珠儿?竹儿?还是竹儿吧,青丝绕竹,心空无物。
我从此有了玩伴,有了知心妹妹,可以一起修行,一起游历。我们饮竹枝泉边的竹枝叶露而生,我们伴莺而歌,好不快乐。
我也变成了“十万个为什么”的全知了。
姐姐姐姐,等荷花开的时候,你再带我去游船吧!
好。我说。
姐姐姐姐,山那边是竹林么?是我的林子么?
是的,是竹儿的林子,好好修行,等你会飞了,就去你的林子,和鸟儿们玩儿。
竹儿指着过路的樵夫:姐姐,你看,你看,他跟我们一样哎,他是你用头发丝变出来的么?
不是不是啦。我好脾气的回答:你看,山下的人多着去来,都是我变出来的,姐要出家了。
姐姐姐姐,那个樵夫对我们笑哎。
不是樵夫啦,小傻瓜。我笑道:他是薛郎中,采药的薛郎中,救过你的命哦!
薛郎中,薛郎中,就像这林间的灵芝,稀有而遗世独立,安然而彬彬有礼,每日晨曦带露而来,颇具仙风道骨,恐是同道中人呢。他医好那么多人,包括竹儿。那日,冒冒失失的竹儿一跤跌下了山崖,晕了过去。可把我吓坏了,她法术太低,不会自保,情急之中,见了不远处采药的薛郎中。薛郎中仔仔细细的号了脉,上了药,叫我别担心,准保三个时辰就醒过来。现在,我要带竹儿好好谢过恩人呢……
《三》
姐姐姐姐,我想到山下看看?有一天她这样问我。
竹儿脆生生的,甜丝丝的,乖巧巧的,对这世界充满了好奇。怎生忍心拒绝?
我是什么时候忘记山外还有一个世界的?这尘缘断而未断,于我的发梢延续。我该当是自己的念想么?
我学着竹儿歪着头一脸疑问的样子:你说呢?
我们相视而笑,匆匆整了行囊,把山下。
集市太热闹,声色犬马,乱世红尘,一眼略过,便千帆竭尽。
一日难尽长安花,几隔春秋都作梦。玩的忘了形,忘了时。
挤挤嚷嚷的人群,几次将我们离散,心中骤然生出恐惧。嘴里叫着:竹儿、竹儿。抓住了手,才安心。
天时已尽,我们该归去了,这人间,没有我们赖以生存的竹枝泉的露,没有露珠,就施不得法力。我们相互搀扶而行,慢慢无力,渐至动弹不得。如果不能在天亮之前,赶回竹枝山,饮到竹枝泉的露,我们将会像鱼离开水一样, 像花离开枝头一样。
我后悔了,不该那样轻易下山。师傅羽化的时候嘱咐过:山外的世界不属于我们 。我们,不属于山外。
黎明的时候,我渐化作一株石竹花,而竹儿也化成一簇竹子。这样相依着,斜在人们进山的路口。千年的修炼都将付诸东流,我不是那样向往飞仙,可我舍不得我们相依为命的自由自在的生活。青青翠翠竹儿,还未修练到家,就像鸟儿还未学会飞,我怎么,怎么忍心看着她,随我一道赴黄泉?!
晨间的清露滋润了我们,只可续命,却难复原,必须是竹枝山上竹枝泉的露。我无力的摇着竹儿,这就是命吧,也许吧,也许这样,便能生生死死的相守。
竹儿突然惊喜地喊着:姐姐姐姐,薛郎中来了,他会救我们的。
远远的见薛郎中轻步而来,他总是起得最早的一个,平静的步调,安缓的容颜,波澜不惊。傻妹妹,我今是两株植物,薛郎中怎认得出?果不其然,薛郎中漠视的走过,渐远去……竹儿急的大喊,傻丫头,我们是植物,他听不见的。心底生出了绝望。说也奇怪,他竟真像听到了什么召唤,回转身来,朝我们走过来。难道他有异能,认出了我们?薛郎中蹲下身子,自言:竟然是湘妃竹,第一次在这里见到!是谁那么粗心,把它们扔掉,可惜了,可惜了。他怜惜的扶起竹儿,小心翼翼的把她装进药篓里。然后不忘在路旁挖了坑,将我栽种。看来他要带走竹儿。他要带走竹儿,我不怪,只是,如此,救我何用?悲从中来,无言泣下。薛郎中自以为完成一大善事,拍拍土,准备打道回去,他起身的瞬间,竹儿的泪珠划落,正巧打落在我遥望的眼眸……
《四》
是竹儿那最后一滴眼泪救活了我,那是她日日饮竹枝泉的精华。从此,她将落生为竹,我们相见而不相识。
我无接受,我亲手成就的竹儿,宿命般的成了竹子。不再见她笑,不再见她绕在跟前问这问那,不见她轻轻脆脆活生生的摸样。我从此醉而不醒,醒而不觉,行尸走肉一般,浑浑噩噩了几百年。慢慢忘记自己是谁,为何悲伤,甚至,忘记竹儿。若不是那小蜘蛛不经意的一个动作。小蜘蛛,小蜘蛛,我失魂落魄地跑回去,哪还见半点影子……
也曾有另一个声音劝自己:缘分这东西,就像这发丝,看似纠结不断,理还乱,却会在不经意间,悄然滑落。也许呢,她与薛郎中有着一段不解的尘缘,这几百年的尘世轮回里,他们生生世世的纠葛,早已超越我们的曾经……
只是,你不知道:小青将白娘子的手交给许仙的时候,心内成灰的悲悯;红娘在为莺莺和情郎系好红线后,转身的薄凉……
这世上,有千般情,万般爱。哪一种不动人,哪一翻不痴心?为何,不可?!
《五》
又是一千年,人们传说:竹枝山上住着竹枝仙,仙子将整座竹枝山种满湘妃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