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的死,红学界一直争议不断。高鹗写的是黛玉“焚稿断痴情”,气绝而死,确实凄惨。黛玉死的时候又正好是宝玉、宝钗成亲拜堂的时辰,一边锣鼓喧天,一边冷冷清清,形成强烈、鲜明对比,好似西方电影的蒙太奇表现手法。有不少人对高鹗这段写法推崇之极。平心而论,我也认为这是高鹗续书中写得较好的一部分,毕竟他还是写黛玉死了,难能可贵。但这并不代表他写的黛玉之死,就符合曹雪芹先生的思路。
关于黛玉之死,我很赞同周汝昌和刘心武两位先生的“沉湖之说”。
曹雪芹写《红楼梦》,使用了很多伏笔,这一点是得到红学界多数人认可的。那么,关于林黛玉死亡这么一个重要事件,在前八十回中不可能没有任何信息反映,其中很重要的一处伏笔就是第七十六回,写中秋之夜,史湘云和林黛玉在凹晶馆联诗,联到最后两句是“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联了这两句之后,就被妙玉过来止住了,理由是 “过于颓败凄楚,此亦关人之气数而有。”其实,这里就是曹雪芹的故意设伏。黛玉早在《葬花词》里就以“花魂”自比,那么这里所说的“花魂”无疑也是指黛玉。“冷月葬花魂”就是暗伏黛玉之死,意思是说:在一个月圆之夜,寒湖上荡漾着一轮冷月,“花魂”从岸边一步步走进去,慢慢沉入月影之中。
类似这样的伏笔,还有很多。比如贾宝玉在太虚幻境听到“香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的诗句。黛玉从宝玉那里偷看了《西厢记》之后,特别写到她对书里面“花落水流红”的句子久不能忘。之后她隔墙听戏曲,听到“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等唱词时,又联想到“水流花谢两无情”、“流水落花春去也”等等一些古人诗句。还有,林黛玉的名作《柳絮词》中的“粉坠百花洲”,也有飞花入水之意。这些场景和诗句,你认为曹雪芹只是随便一写的吗?其实不然,这都是在暗示林黛玉的死和水有关。
也许,有人会提出疑问,黛玉葬花那一节,她见宝玉将那些花瓣扔到水里,就站出来说,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流到有人家的地方又脏又丑,不是被糟蹋了吗?不如装在袋子里,埋进土里,岂不干净?可见黛玉不希望死在水里,希望土葬。假若黛玉死在水里,就是不干不净,这怎么符合曹雪芹的意思呢?
那我们就来分析一下《葬花词》。其实,《葬花词》的意思很明确,黛玉借这首诗表达自己对自由与爱的向往,但仅仅是一种美好的向往而已,是不可能实现的幻想。她说,“愿侬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她想飞到天尽头去,可是“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她找不到一个可以安葬自己的“香丘”,那么她的结局只能是“一朝漂泊难寻觅”了。黛玉以拟人的口吻对那些落花说:“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现在她可以来收葬这些落花,等到她死的时候,谁来收葬她呢?这一连串的发问,说明她将来无法像这些花儿一样被人好好安葬,“他年葬侬”的唯有一湖冷月。
再回过头去看看元春省亲那一回。当时大观园里演了四出戏,第四出是《牡丹亭》里的《离魂》,古本红楼这个地方有脂砚斋的一句批语说“伏黛玉之死”。脂砚斋是曹雪芹的合作者,她把整部红楼都看完了,她当然知道黛玉是怎么死的。而这出戏里有一句出名的唱词是“恨匆匆,萍踪浪影,风剪了玉芙蓉”,可见,黛玉是死在“萍踪浪影”之中。而恰恰后面有一回宝玉过生日,大观园群芳开夜宴为他庆生,众女儿抽花签作乐,黛玉抽到的就是一支芙蓉花。你会认为这纯粹只是一个巧合吗?
黛玉死在水中,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信号。大观园成立了海棠诗社后,黛玉的雅号就是“潇湘妃子”,而“潇湘妃子”的故事相信大家都很熟悉。传说远古时期的舜帝有两个妃子,一个叫娥皇,一个叫女英。舜帝南巡死在了途中,娥皇和女英就不远万里就去寻他。当然寻不到,走到洞庭湖一带,她们悲痛欲绝,泪水洒到竹子上,斑斑点点,就成了今天的“斑竹”,也叫“湘妃竹”,“潇湘妃子”由此而来。这两位妃子听说舜帝死了,眼泪也哭干了,最后双双跳入江湖之中殉情了。作者给林黛玉设计了“潇湘妃子”这个名字,是她最终沉湖而死的又一个暗示。
娥皇、女英投的是洞庭湖,林黛玉投水的地点又在哪里呢?第七十九回,写宝玉的姐姐迎春出嫁后,宝玉天天到他姐姐以前住的“紫菱洲一带地方徘徊瞻顾”。紫菱洲是一带水域。脂砚斋在这个地方又有一句批语:“先为对景悼颦儿做引”。颦儿是黛玉的昵称。那么,为什么脂砚斋偏偏在这个地方说“为悼念颦儿做引子”呢?很可能,黛玉将来沉湖的地点就在大观园的紫菱洲这个地方。因为迎春已经搬走了,那里早没有人住了,选择在那里沉湖,不会被人打搅,最合适不过。
我想,从以上的分析,应该可以看出,黛玉是死在水中的。
最后,说一说林黛玉的那句判词。大家都记得,《红楼梦》第五回给“金陵十二钗”每人都安排了一首判词,预示了各人的命运。黛玉和宝钗的判词合二为一:“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这里说的“停机德”,显然是指宝钗,“咏絮才”写的是黛玉,一个“可叹”,一个“堪怜”,可见这两个人的结局都不好。这也是曹雪芹要说明的一个主题,在那样的社会里,这些女孩儿无论是有德的,还是有才的,最后都逃不脱“千红一哭”、“万艳同悲”这样一个命运。这里暂且不说宝钗,那么关于林黛玉的一句“玉带林中挂”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有人说预示黛玉是吊死的。黛玉一生诗意地生活着,便是死,也要诗意地死,她不会选择这么一种恐怖且难看的死法。刘心武先生分析,黛玉在沉湖之前,把腰间的一条玉带或者肩上的一条丝巾挂在了湖边的树上,算是告别。而黛玉的真身是天上的绛珠仙子,泪尽就要回去,她沉湖后就仙盾了。宝玉、宝钗、湘云、紫鹃等人赶过来的时候,只见寒湖冷月荡漾,除了一条玉带在树梢飘摇之外,再寻不到任何尸体。这不正应了《葬花词》里说的“一朝漂泊难寻觅”吗?
所以,黛玉之死,没有别的途径,只能是“冷月葬花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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