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忘记了那是一个什么季节,只隐约记得,那时身外的夜很静,静得足以容纳我年轻纷乱的心事。异乡的窗外,朦胧的光影摇曳,雨打梧叶的声音渐次传来。黑暗里,我躺在单人床上,散漫地舔味着关于人生、爱情、前程的渺茫,忽然就有一串音符从收音机里传来,毫无阻碍地扑进心里,轻易抵达灵魂深处,像藤蔓一样缠绕了我的整个身心。然后,在似梦非梦的氛围里,我听到了主持人和王立平先生关于红楼音乐的对话,以及随之插播的一首首仿佛天籁之音的红楼梦曲。这个夜晚,让我真诚地拥抱了一个遗憾,一个延及我一生的遗憾。
这个遗憾,就是我可能一辈子也无法像驾驭文字一样,熟练地统帅一支音符部队,来放牧自己的情感;更无法像立于文字深处仰望文字的光辉那样,站到音符丛中触摸那些流淌出来的霞彩。我知道,因为如此,我和许多幽深的表达之间,将隔开一个空白地带,那些细微的心灵震撼注定缺少了一条呈现的渠道,将长久埋葬在深沉的岁月和往事中。但是,这个遗憾,并没有影响我从陌生的角度,去打量那些文字难以触及的感觉,也没有影响我怀着敬畏,关注音符的表达,更没有妨碍我作为一个音乐盲童,去侧耳聆听,想象那些随音符颤动的灵魂的舞蹈。我相信,音乐的直指人心,撩动灵魂,比之文字甚于百倍。
“音乐始于言尽”。一部伟大的《红楼梦》,无疑是诸多言说中的典型代表,但时至今日,我们仍然能从曹雪芹充满曲折隐喻的文字中,体味到很多不能言说、无法言说的情感和事物。多少年来,大观园内那些男女所经历的悲欢离合,哀伤凄婉的故事,让无数心灵触碰到了那种掩藏在生命细节中的大喜和大悲,感受到了掩映在人物命运起伏后的大痛和大美。否则,红学不可能成为显学,《红楼梦》也不可能经受那么多的解读、分析、折腾。很多次,当我在曹雪芹那些琐碎的几乎令人厌烦的叙述中,细细地品味那些关于生存的有与无,真实与虚妄,执着和无奈时;当我穿过诸多红楼人物那些繁复的命运安排,似懂非懂地咀嚼着“好就是了,了就是好”的味道时,我常常掩卷无语,感慨莫名。在厚重而雄伟的古典叙事面前,一切都是那样微不足道,一切又都是那样神奇,微妙而又充满幻灭的美感。由此,我也经常想到一个问题,每个人都是站在生命旷野中的孤独者,文字究竟能表达多少呢,它时而有力,让丰富和优美心灵的闪现出灿烂的光辉。时而苍白,让许多漫长人生之旅的无限追思和怅惘空自凋零。在文字失去表达功能的那一刻,也许唯有借助音乐,唯有从胸腔之中直接发出真诚的呼号和呐喊,或许可以呈现另一种撞击人心的表达。
在诸多的艺术样式中,我一直认为,诗歌与音乐是最具神性的,拥有着一种直达天籁直插心底的力量。每次沉浸于《红楼梦》那些神奇的音符中,我都能感受那份潜藏在音乐里的隐秘和奇幻。当婉转绮丽的《枉凝眉》音乐响起,我总能似乎在“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的幽幽浩叹之中,看到一个不断展开的美丽而忧伤地梦境,曲折而悠长,而曲终时分的一声锣鸣也总好像是敲在心上;每当秋风秋雨的时节,我也总能在《秋风窗雨夕》去追寻那种美丽的感伤和寂寥,不自觉吟诵“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品味那份跳动的凄凉;在《分骨肉》那如狂风急雨,弦紧声迸的音乐叙事中,也似乎总能看到探春远嫁时的那份怆然而无奈,一声“恐哭损残年,休把儿眷恋”,经常将我的感觉撞击的一塌糊涂。而《题帕曲》别有意趣的声声慢,在絮絮地道出小女儿的情思绵绵时,也让我看到了诗意栖居的心灵之美。《葬花吟》中随着一句“天尽头,何处有香丘”的咏叹,音符流动出来的尽是大悲之美,我看到的,仿佛不是低头葬花的黛玉,而是一个满怀悲苦的女子在叩问苍天,发出一种悲鸣,一声呼号。沉浸在红楼音乐中,很多时候,我会忽生惊叹,要怎样的心灵才能诞生这样的音乐,才能够与红楼意境契合得如此浑然一体,让曹雪芹的古典诗歌和最具有神性魅力的音乐艺术如此完美而神奇的遭遇。
据说,王立平先生在谱写87版电视剧《红楼梦》音乐时,为寻找只属于《红楼梦》的音符,青灯黄卷,耗时四载有余。其间,他终日揣摩体味,从字里行间挖掘人物的命运,有时想象着人物的命运,竟为之涕泪横流,与红楼男女同悲同喜。王立平先生提及自己创作体会时,说过一句让我印象很深刻的话:“一朝入梦,终生不醒”。好一个“一朝入梦,终生不醒”,没有开阔的胸怀和心灵,没有苦心孤诣的艺术造诣,精准的技术,没有十年磨一剑的打磨,没有对人物精心的体会和理解,不可能实现音乐刻画的细致入微,让红楼人物从文字走进音乐,走向人心。难怪王立平先生感慨的说,这些不是我写出来的音乐,而是从《红楼梦》的字里行间挖出来的。
对于这样从文字中,从心灵中挖出来的音乐,我希求将其再次以文字形式呈现出来,又是多么苍白而无力一种尝试呢。此时,在耳边的红楼音乐悠悠滑过最后一个旋律之际,我唯有轻轻叹一声,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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