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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话一分真，九分假。一方面，因为学而优则仕的缘故，则一个人真的的读书成功，那么，黄金美妇自然是唾手可得。可惜，天地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多，春风得意的少。所以这句话多是画饼充饥。不过，黄金与美女并提，恰好形容出二者关系的亲密。自来穷措大对着如玉的美颜，大约也只有悬想的份儿。 我忽然想到嫦娥奔月，觉得这故事应该是一个穷书生的无奈绝望的报复。因为像嫦娥那样的美人胚子，指定不会为一日三餐的着落发愁的苦吟派所偶。所以干脆发一下狠，把她忽悠到光光的月宫里去晾着。嫦娥自己据说很后悔偷吃灵药，碧海青天，夜夜闹心。但读书人死活不会让她回来。道理很简单，嫦娥在天上小姑独处，则天下人人是可以千里共婵娟的。而如果仙子一降临人间世，只怕是“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弄得从此君王不早朝——终究为大人先生拥有。读书人怕连瞅一眼的份都没有。
《聊斋白秋练》中也有一个读书青年，姓慕，小名蟾宫。柳泉先生借姓名来表意趣，也算是用别人的酒浇灌自己胸怀中的块磊。慕，系恋不忘也。《孟子》：“大孝终身慕父母。” 当然是爱慕。蟾宫，广寒宫，月之别名。当然慕生爱慕的不会是岑寂的月亮，却应当是里面的嫦娥了。一句话，慕蟾宫这个名字，简直就是直白地大喊“我爱美女”的意思。一般的读书人必不肯把隐秘的心事说出口，遮遮掩掩，说什么蟾宫折桂，这话也说不上是糊弄人。因为折桂与美女总是有联系，只是曲折一些吧。
按说慕生也算是聪慧喜读。但不料想，“年十六，翁以文业迂，使去而学贾。”这句话很有意思，按说一个读书种子，应该的拼了命朝科举的道上死磕的。不成功，便发疯。可是慕翁竟以“文业迂”为理由，将慕生一条读书前程轻轻截住。俗谚谓商人重利，但商人再重利也不会糊涂到拿儿子的前程开玩笑。相反，慕翁的这一做法，正反映了慕翁的精明与现实。想那科举路上，几人成功，几人成名？人生道路千千万，干啥都能吃碗饭。为什么要往一条道上死命地挨挨排排地挤挪？何况，聪慧是个模糊不清的词，有时候就是句客套话。其实倒很可能是慕生的老爹发现儿子真不是很好的读书材料。
有意思的是并不见慕生对不上学有什么抵触，老爹让学算盘子，那就痛快地打算盘子。慕生大概想，不读死书，也不会死。从此，淡定心情，走南闯北，逐什一之利去了。当然，心里也许总是对读书有点小小的牵挂，人向往的多是自己干不成的事。所以每每“舟中无事，辄便吟诵”。实在讲，读书至此，可算到了读书真境界。因为诗一旦跟功名利禄联系，便不再有诗。慕生的清吟，也许正因为无汲汲于功名的惶急，又无戚戚于贫贱的窘迫，吟出的诗，胸朗朗而气清清，从容平和，因此，不仅怡情娱性，还更有一种动人心弦的力量。
果然，一条在水底的鱼被感动了。
白秋练深为慕生的吟咏吸引，爱屋及乌，由爱诗并爱上诵诗的人。以致相思成疾。白秋练爱诗，几多痴迷，几多传奇。在这儿，诗不只是色媒人，还是愈疾的良药。病中的秋练，只要听王建的一曲“罗衣夜夜绣重重，金凤银鹅各一丛。每遍舞时分两向，太平万岁字当中。”（王建有宫词一百首啊）……诵读两遍，即能使原先病态荏弱的白秋练“揽衣起坐”，再读一遍，则不但病愈，精神劲还立马见长，秋练立刻马上“娇颤相和”，使人神志欲飞了。
最传奇的当然是文末的情节。当初，白秋练跟慕生北归的时候，“女求载湖水；既归，每食必加少许，如用醯酱焉。由是每南行，必为致数坛而归。”后来有一回，白因为“翁南游，数月不归。湖水俱罄，久待不至。女遂病。”——其实就是渴死了。临终遗言，“如妾死，勿瘗，当于卯、午、酉三时，一吟杜甫《梦李白》诗，死当不朽。待水至，倾注盆内，闭门缓妾衣，抱入浸之，宜得活。”真亏柳泉先生想象的出，李杜诗篇，万口相传，不意《梦李白》一诗竟能让爱诗迷诗的白秋练死且不朽了。大约秋练担心的不是江湖多风波，或者是水深波浪阔，而是担忧一直觊觎着自己的蛟龙吧。
但是，白秋练并不是满脑小资情调的女文青，她有着对现实的精明算计和考量。当初秋练和慕生恋爱受慕翁阻拦的时候，秋练表现出非同一般的对人情世故的洞察，她说，“妾窥之审矣：天下事，愈急则愈远，愈迎则愈拒。当使意自转，反相求。”她利用自身的特长，准确预知物价的涨跌，使慕翁大发利市，为慕家接纳自己创造了一个良好的条件。其实不能简单地看作是秋练利用了商人逐利的本性，而是柳泉先生借此证明，能富家的女人是多么重要多么受人欢迎。在《聊斋》中，柳泉浓情倾笔端，大力渲染了好多这样的美妇人。如菊花精黄英，嫁给马子才后，“课仆种菊－－－－－－得金益合商贾，村外治膏田二十顷，甲第益壮。”鼠子精阿纤，嫁人后，“居三四年，奚家益富。”青蛙神十娘入门为薛家妇后，薛家“田增粟，贾增价。”这些能干的美妇，一边证明鲁迅先生“人必活着，爱才有所附丽”的名论；另一样，也顺便昭告天下读书人，其实活得体面尊严，才能更好地吟风弄月。即便你是一条热爱诗歌的鱼，也不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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