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秋今年来得格外早，京都频繁的几场暴雨，将路边花朵也叩击得提前绽颜开放，淡了容颜。八月末，立秋的节气已过了三周，处暑亦转眼数天。昨日的子夜时分，酣梦中的我又被窗外的风声惊醒，初疑为窗外那排杨树叶的“哗哗”声，细看玻璃上密麻雨脚，似田地里摘玉米的粗布长裙姑娘们，休憩间隙在田间地头跳起集体舞，才晓知暴雨发出的声音。百合还在黑甜乡的果园中采摘人参果，长长的睫毛下露出丰收喜悦的微笑，为了保障百合明日上班电量充足，今夜的我，且不打扰她，吾自独享这生动的秋之雷雨带来的大自然壮丽景观吧。

　　“觉来正是平阶雨，独背寒灯枕手眠”，我将薄被轻轻拉到将被子揣到一旁的百合身上，然后借着闪电之余光，侧卧身体，观赏起窗外之雨景：夜雨如注，倾一城之水为池，四方城底，仿佛映衬出京城四周群山之倒影，在秋意中葱茏。《淮南子》有云：“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王充《论衡》为此解释这倾盆大雨：“夫谷之雨，犹复云布之亦从地起，因与飓风俱飘，参与天，集与地。人见其从天落也，则谓之天雨谷”。

　　看这夏秋之交的暴雨，豆大的雨粒在疾风的指引下击打到马路、屋檐和空旷的地上，雨滴如万簇乱箭，从四面八方射向大地，夹杂着闪电，恰如领导精彩的讲话引来掌声一片，“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雨音有时又似雨脚之吹笙，忽大忽小，似笙声的忽远忽近，和陈与义“忽有好诗生眼底，安排句法已难寻”的意境有异曲同工之妙。清赵执信《遣兴》对此诗云：“时许虹霓来饮酒，还邀云脚共吹笙”，我觉得雨中吹什么乐器都别具情趣。也是，一般说来，有阳光的日子总是多于雨季，北方的雨量又普遍少于南方，因此，大雨对北方城市里的人来说，多为大自然赐予人们的一份意外惊喜。我很少看到在京城雨中行走的人，表情有愁苦失意的。雨丝带给人的，总是诗意。我前些日子上班，呆坐办公室，面对大雨涂鸦一首：“八月的雨踩着雷点　脚步轻盈／穿梭在高高低低的大厦中间／隔着空调与电脑／依偎在大楼的怀里／旋转华尔兹”。城市的雨，隔绝了田园乡村的泥泞与田肥气息，干净清爽，去掉了大自然的原始顽劣特性，还带着稍许甜腻的脂粉气息。伞是百合这样的美女出门必带品，百合的御用花伞小巧精致，撑开来，如朝霞里的香雾，朦胧了多少等船靠岸的孤客们的眼眸，但百合的伞因为颇具女性化，而在这几场暴雨期间，没有遮住百合的半个肩膀，几次下班都落了个“香肩担秋雨、妙手惜擎伞”的尴尬场面。

　　若昨晚的大雨中出现一个打伞人的身影，那挨雨淋的滋味，一定让人刻骨铭心，要是我，肯定收起雨伞，索性站在原地不动，任狂风卷袭着大雨，将我完全覆盖。我很想尝尝不倒大旗如何在风雨中猎猎飘舞的感觉，定如沉船般任海底波涛蜂拥，我自持重傲然而立。秋雨如山，我们永远是依偎在山肩的草卉林木，受着山间阳光雨露的滋润。不禁想起李商隐的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为什么一首绝句出现两次“巴山夜雨”，原来巴山夜雨是指晚八时以后到第二天早晨八时以前下的雨，短短２８字反复出现巴山和夜雨字眼，突出山脉延续不绝与夜雨密实绵长的特点，气势是多么磅礴。

　　多么壮观的水晶世界！马路对面的楼群似乎不是早就屹立在原地，而是从水帘中一幢幢拔地而起，映入我的眼帘。乌云从四面八方聚集到北京上空，马路上水流滚滚，雨点打在水面上如过鲫之鱼，颠簸窜跳，想起我小时雨中野游的情景。那感觉与北京护城河里的河水不像同一类液体，护城河里的水流温热滑腻，而雨点却冰凉清爽，打在身上，凉在心中，我们几个初中孩子在河里玩得开心，像是鲢鱼回到了它的出生地一样快乐，畅游着，嬉打着，浑然忘记了学校里繁重的功课内容…那天下午我们几人回到学校，被体育老师从后门抓了个现行：几人排成一排，撸起袖子，老师用指甲在我们胳膊上每人划上那么长长一道，几小时都留下痕迹都不褪去，这就是偷偷游泳的铁证！几人在雨中被罚站一小时…但在雨中畅游被雨淋的惬意，却给我一生留下了开心的感觉。

　　斜躺床上望着窗外大雨想东想西，忽然忆及上月老友于渤来京，也是在一个大雨的夜晚，他给我来了几个电话。我因手机装在裤兜里，没有听见。后来还是百合发现，把手机给我拿过来，我才打电话回去，信号不好，于渤说的很多话我都没听清，只是说好好，重约了三天后再见面。于渤那几天很不高兴，我也因我的怠慢而心生内疚。“最难风雨故人来”，旧朋重情谊，千里迢迢欲见我一面，以怀念和重温往昔的美好，这本就令我感动，而我却无法在那夜邀于渤来百合与我的寒舍一坐，为雨中来京的老友端上一杯热茶，心中的失落何尝只他一人？于我更是一份歉意。然人生匆匆，若忙于应酬，一一周全，身累还在其次，属于自己的时间亦寥寥无几。可生命中没有了友情的滋润，生又何趣？或许选择性的生存，才是我们千锤百炼后淬取的精品生活，如明代《文海抄波记》所记：“陶器，柴窑最古。世传世宗时烧造，所司请其色，御批云：‘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该留存的真挚情感亦当是雨后青天处的那一抹彩霞，曾有雨的沐浴，风的抚摩，而又不留印痕。

　　是啊，人生而活之，就要时时品味生活的核心滋味：岁月如雨，敲打心灵的窗户，浇灌情感的花草。冷清中自有人生的韵味，平平淡淡才是真，退后原来是向前。越是像“平平淡淡才是真”这样这样挂在我们嘴上的俗语，越是真理中的真理。而那些至高境界的事物，多由大彻大悟的疯魔状态中产生，受万众膜拜，本身已成异类，还是不追求的好。

　　这样的暴雨之夜，想什么都应带上浪漫，不然真是辜负了失眠给予我生命中额外赏赐的宁静时光。记得我弹奏《镜中的安娜》吉他曲时，优美的旋律，婉转动听，似千万颗雨滴拨弄琴弦发出的叮咚声，如旅者风里雨里总也不停的步伐声，又像是屋内静坐女子倾听雨声的情思。我感激法国着名吉他大师尼古拉？德？安吉利斯１９８１年创作出这样优美的曲子，我还感谢身旁甜睡的百合，是她赐予我静谧幸福的心情，可以享受这些美好安宁的时光。

　　缀玉联珠的雨滴，令我想起明李昌祺的《剪灯夜话》：“熻漆阿胶忽纷解，清尘浊水何由逢”，是说清雨与浊水，一在天上，一在地下，清尘拟高朋，浊水喻在下，云泥隔绝，高不可攀，而暴雨如注，将这一片白茫茫天地洗了个干干净净。清流涤荡，浊水稀释，天地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什么米粒流光，浮尘白云，不如来个浑水摸鱼才有活力，这倒让我想起元好问的那首词牌名《摸鱼儿》：“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点点雨滴，自云而来，如瀑散去，千里迢迢，有个知心同伴就好，一路牵手，相依为命，不离不弃，遑论什么“乐土乐土，爰得我所”，得一相伴一生的红颜知己足矣。

　　这初秋之烈雨，波澜壮阔于夜空，大批风之军队簇拥着暴雨元帅，趾高气扬地在户外攻城拔寨。少列人马从只留一窄缝的窗隙中，分期分批挤入。屋中顿时回荡起凉爽清冽的气息，就像百合的呼吸，带着海的芬芳，于隐隐波涛起伏间将我浸没。大雨滂沱，我的血管里似乎秋之暴雨在流淌，又仿佛听见熟睡中百合的心跳声，与我的频率相同。是啊，这安宁的时光，这夜雨倾盆的壮美画面，若剪去了主角百合的身影，将徒留空壳，一片死寂，剩不下什么。最亮的北斗也会黯淡，最坚实的帆船也会触礁，唯留天空中密密麻麻一滴一滴冰凉的雨滴，是我从此不停落下的眼泪，在繁花似锦过后的岁月，如一场一场幻影，让我哭泣。而此刻，我侧身伸出左手，微笑着与你十指相扣，柔软的感受，犹如海底三万里的水草，将我温柔缠绕，今夜甜黑绵长，此刻现世安好。如此，守着这纷纷扬扬的雨滴，许百合一世安好，许我俩“默然、相爱、寂静、欢喜”，夫复何求。

　　户外清汤挂面，室内一片安详。夜半时分的暴雨，利于睡眠。看着百合香喷喷地睡觉，我很是欣慰。如果说百合是一颗在沧海中熠熠闪光的珍珠，那我相信自己就是那块把她捧在手心含在嘴里的贝壳，外表粗粝微小，却能在风雨倾城、雷电交加的日子，全身心给予她庇护，一生为她遮风挡雨。夜雨之漫长，总有停驻的时刻，而我对百合的情感，却像一种从出生就开始飞翔的鸟，一直飞到死，它才会从天上掉下来。又想起那首着名的《摸鱼儿》：“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若魂灵一片空明，如雨帘不绝，相互依伴，生死那一刻，凡尘与佛仙又有何分别？

　　自八月立秋前后，这样的暴雨已在京城下了数次，北京今年的水库是彻底不缺水了。若是古人的窗户纸，怕是早被这样的大雨淋得百孔千疮。杜甫官至工部，相当于现在的国家部长，他有一联写夜雨的诗：“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是写小雨的。雨打在杜工部这样大官家的纸窗上，悄无声息，亦为院中墙边的花朵所喜爱，而杜工部所指的物，我理解为是指庄稼、花草与少女…这些美好的东西都需要上天降这样甘露般的雨水进行滋润，才能水嫩美丽的。而雨若随风，又该是怎样一幅万物和谐宁静的悄然入夜自然画卷呢？百合在这样的雨天，做不出前些时的噩梦来：两周前的那一天空气干燥浑浊，阴霾笼罩在人们心头，我当时认为地球两极间的磁场一定很异常，尤其百合与我睡觉都没有坐北朝南，更是影响白天和夜晚梦中的情绪。百合在这样的环境中，可想而知会做出怎样离奇的恶梦：一个白天，城市里的所有人都站出来仰天而望，似乎有什么怪异现象即将发生，果然，一张巨大的天网从天空中移来，天网里还装着几个坏人，天网飘向哪里，哪里的人群就惊恐尖叫着四散而逃…百合站在人群中吓呆了…而长长的暴雨之夜，百合与我只要关好瓢雨那面的窗户，就会安然睡好，梦中的世界，也是宁静明朗的，梦中人漫步其中，微笑谈话，从容做事。

　　然花无百日红，再大的雨也有停歇的时刻，如老子云“飘风不终朝，飘雨不终日…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暴雨渐弱，当书房卷册旁的绿萝，还对着自己寒潭边般翠绿袅娜的影子，自高而下战战兢兢孤芳自赏时，雨点竟是慢慢停了下来。屋内清爽空气从百合的发梢间淌过，落入晾衣架上黛绿长裙的褶皱深处，泛出阵阵凉意。暴雨后的夜风，若柔软水草缓慢前行，荡漾出一秒一秒流逝而去的黑甜涟漪，一如百合睡梦中均匀轻微的呼吸声，吐纳升息中暗含甜美温柔之韵律。我侧过身子，仰躺着仿佛从等候了她５００年的佛桥上轻轻走下，牵手隔世阔别的伊人，相视而笑，不知今夕何夕…忽有扁舟一棹，自远驶近，靠近窗棂，舟上人横笛一曲，窗外万物安静下来，只有百合之睫毛如蝶，在暗夜中微微颤动，如草叶尖之夜露，随风轻曳…令我在微笑中沉沉睡去。

　　明日上班，但愿是个雨过天晴的艳阳天，雨日，终究属于沉思或忧伤的人。阶前草绿，窗外花红。走在上下班的路上，看白日露出那副千年不变的白痴笑脸，自以为聪明的会心一笑，人生好像又悟到了什么：顿悟之间，我们又刹那老了数日、数月，年轮上留下的，永远都是时针擦过我们身心的圈圈刮痕，与深深刻在表盘内心里百合与我依偎含笑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