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威海买了套房,装修也将完毕,余下一些小活,也就住了进来。这一段“实习”的体验,品咂了半天,说不清是苦辣还是酸甜。
大海边不免要去的,不管家里有多少事,不然,为何千般周折,在海边置一个家呢?海阔天高,入了此境,肯定神清气爽的,但也因了人的因素,有时竟觉得海边没法呆。游泳人群如织,倒也无所谓,难以忍受的是那沿海滩一字排开的高音喇叭,滚动播出游泳注意事项,从早到晚,一刻不停。我走出好远,想找个安静处看海,不料那电喇叭的嚎叫又跟踪而去,这才知道,海之无垠,其实容不下人类的喧嚣的。于是,再向远处走,直至拐过一座小山,那里的海岸虽然无甚人工的修饰,却也有高雅之士专来这里寻静的,我也加入其中。
在这里购房,曾很有前瞻意识的。在京城,晓得避开闹市区,到了小城,也不忘贯彻此概念。终于选定这小城的北部海岸,虽冬季寒冷些,姑取其幽静的一面罢。但事情有变。一大批开发商也跟着我的脚步来了。单是建房还好,哪知多半是先拆后建。要命的是拆。铲掉老渔村,动静不见得有多大,推倒建了没几年的小高楼,可就威震四方了。我刚入住,就赶上一起。不用“爆破”手段,却用“铲车”拆,这等于患慢性病,两个月内,轰鸣不止,每日心神不安,如坐针毡。固然可以躲到海边去,但整日不归,就成流浪汉,总非长久之计。
晚上,也不安生,本来很僻静的一条小街,偏有一家量贩KTV生意做得不错,彻夜汽车鸣笛,歌者在歌厅里唱完了余兴不减,接着在大街上吼几嗓。如此,通宵达旦。不晓得这小城有没有“禁鸣”的说法?所有的事都让我赶上了。东窗外,有个什么研究所,利用公有的地皮,盖了一些板房仓库,储存小商的建材,额外“雇”了两条狗,栓了链子,日夜不停地穷凶极恶地狂吠,也不晓得这小城对狗吠扰民的事有何说法?让我赶上的还有南面一个改造工程:将学校改旅馆(那职业学校其实也由工厂改造而来)。不知为何有那么多用电钻钻水泥地皮的活,那尖锐的声音从南窗袭入,受不了,复去北窗,那里的回音似更强烈。国人历来崇尚建设的,给建设前面加上“轰轰烈烈”的修饰语,一说家乡的变化,就说“平地起高楼”,“到处是脚手架”,此谓之好风景,又谓曰“日新月异”,在我看来,这样的“日月”好可怕哟!再加以种种的陋习,诸如“喊山”、跳大秧歌、电喇叭叫卖,活在吾国,真是艰难,即令是浪漫的海边!
这里还有不可抗拒的习俗呢!婚礼,必放炮,小鞭炮不行,务必放“雷子”。几十万人口的城市,结婚的天天都有,因此,每天都要听炮声。恰在我南面改建的旅馆旁边有个老旅馆,人家办婚礼颇有一套,三天两头门前彩车云集,雷子总为“开场锣鼓”,我提前就在窗前盯准,一见红光爆起,赶快紧闭门窗,保护耳膜是其一,那携毒的烟气必定顺风进入我的东窗,须知,这里夏季,风是一律吹自东南沿海的。
这是神经的骚扰,还有开发商的算计,更防不胜防。你买楼的时候,合同上明明写着“用途:住宅”,几年后他悄悄地改成‘酒店式公寓’,电费要照工业标准收,物业管理费也大幅窜升,土地使用年限也由70年改为40年,于是居户交头接耳,大骂开发商,要去打官司。那房又漏雨,“梅花”台风过后,地板成了小水塘,请开发商修,数月不见答复,这闹心事不细说。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千般精神骚扰中,总还有些个人的生活轨迹。虽然纱窗都没按,晚间一通虫叮蚊咬,却把心思用到购置摆物上。兴之所至,就跑家具店。本该买床和立柜,却盯上家具店里摆的饰品,终于带回些西式烛台、中式画盘或美式餐车什么的。回了家,却睡在长沙发上,因为没有立柜,衣物则乱堆在包装箱上。这是怎样的一种活法呢?温饱未解决,就奔小康?但我的确觉得,那新做的博古架是不能空着的,其上的陈设应算此家的精神的一面罢?我不能没有魂!
音乐自然要听的,即使贝多芬的小提琴奏鸣曲里除了钢琴伴奏还有车笛的伴奏。楼下运输车的轰鸣也算一种低音“奏鸣”罢!即使听杂拌音乐,那也是一种精神的提升。把音乐的精华从时而袭来的嚎叫中摘出来,也多少可领会一些音乐的真谛。咳,那自建的“房中房”就快成形了,待那中空玻璃拉门按上,我就有了避难所,除了大铲车,大概一般的噪音源都不在话下了。
在“伟大的祖国”里活着多难!我又不免哀叹了!总不能说小城一无是处。这里上网的月租费就比北京便宜一倍。读几页书,就不免要写。于是将午餐提前,11点半之前保证吃完,然后利用一点之前的铲车“暂停”时间,写个千字文,时间刚好够。而我的胃口,委屈了!这就是吾邦之特殊活法!
自然也有被逼无奈“离家出走”的时候。提个塑料兜,内装一个本、一支笔、一瓶水,或再加点零食,到人迹最少的滨海角落去。找块可坐的石头,信笔著文。笃信这做法合理而非疯子所为,乃在读了卢梭的《忏悔录》之后。其文曰:“我从来只有在露天下才能自由自在地写作和思考,所以不想改变这个方法,我打算从此就把那片几乎就在我门口的蒙莫朗西森林当作我的书房。”我想,森林与大海同为负氧离子特富之所,且又幽静,利于命笔作文是没问题的,差异只在于,卢梭写的乃传世经典,吾文则定而无疑乃糟糠文章。
哎,吾庐毕竟结于人境而非仙境。况此人境又是“人满为患”之境,且是因了“人满”而滋生出百般陋习之境,我们已命中注定要生活在喧嚣与嘈杂中,任何的“回归自然”都断然成为泡影。大海,这最浪漫之所,也休谈它的浪漫罢!
即使如此,我还是拿李白的一首五绝当饼来画一画罢,空流口水也罢:
“对酒不觉暝,落花盈我衣;醉起步溪月,鸟还人亦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