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梦非梦，似清楚却模糊。这天就是这样来到农场的。是那个年代“一百亩田、一百亩地、一百头牛”宏伟规划中的单位农场。下放走五七道路后，剩下的几十人办了这个文艺农场。这天是来这里“春插”，那辆解放牌大卡车载来的。

　　天空正朦朦胧胧，就被一阵嘀嘀嘀的哨子声催醒。我倒不是被催醒的。

　　凡第二天需要早起，无论出差、探亲、观摩、学习，或者其它任务，事先知道心里有了一桩事，尤其是需要一早起来的事，就必然想着赶紧入睡，而因为一个晚上的“耿耿于怀”，结果反而辗转不能入寐。

　　瞪着眼睛，一个通宵达旦望着那黑暗处，或是望着窗外那闪闪烁烁的橙黄色灯光，等待天空渐渐泛起鱼肚白，或等着朝阳前从青灰色变成胭脂红，再渐渐变成橙红。

　　这天清晨也一如既往。既然不能入睡就干脆早起，蹑手蹑脚的把早点做好，当那嘀嘀的一声哨子声响起就不再需要和别人一样，把提前准备好的干粮囫囵吞，而是从从容容，既有干的也有稀的早餐落了肚。

　　当然，这种从从容容是在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中，如同是踩着棉花堆一般，有时候还有些摇晃，一脚高一脚低，还眼前常常一刹那发黑。那是轰轰烈烈又分秒必争的年代。

　　载着几十人的大卡车接近农场时，胭脂色的太阳已经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远处有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们谋享福，呼儿嗨呀……的美丽歌声，嘹亮、庄严、震撼，四周是黑沉沉的土地。

　　人人着一身“短打”，有军服、中山装、夹克式，和其它各式各样的，大多数是带了补丁的衣裤，是为了投入战斗，和黑土地的泥浆打交道。

　　那是七十年代初的一个《五一国际劳动节》前的大约一个星期。因为上级有“不栽五一禾”的指示，所以虽然气候还相当寒冷，也不能延误“战机”、耽误“农时”影响了“战略部署”。

　　单位领队的带领下一个个摩拳擦掌，脱鞋袜、撸裤脚，争先恐后的踏进了凉凉的泥浆里。

　　我虽然头昏眼花、摇摇晃晃，犹如踩在了棉花堆上，除比他们慢一拍，其它一切照样，也是脱鞋袜、撸裤脚，然后踏进了凉凉的泥浆里。第一脚，啊！好冰凉好冰凉呵。

　　有同事要我请假。哪能呢，怎么说，说什么，说了又怎样呢，能说得清楚吗？一定会说是思想病，如果来个人调查了解一番再做个“思想工作”，岂不没事找事、自找麻烦。

　　中午是一顿狼吞虎咽般的饱餐，吃得几乎忘了疲劳。印象格外深的是那顿油闷茄子，因为油汪汪而令人口味大增。那个年代不像现在连油花也要滗个干净。油越多越高兴呐。

　　真是天不从人愿。往年的四月中旬已经春风送暖，树枝萌发出点点新绿。今儿个春天怎么呀，像是老天爷有意和我们作对捣乱，气温回升得特别慢，已经阳春四月，五一节就要到了却还是春寒料峭，冷飕飕的寒风刺入肌肤、渗人骨髓。

　　有人悄悄议论，人尚且如此难忍，稚嫩的稻苗岂能忍受得了寒风折磨。

　　把一綑綑的禾苗分开，三四棵一株三四棵一株的植入稻田，手上一阵冰冷。想象力丰富的人也许还能“听”见嫩秧在嘘嘘叫冷，它们正在叫苦连天正在呼救呢。

　　也难怪，做战略部署的是个军人，习惯于冲锋杀敌，是打仗的内行而不懂农事。他一定是和打仗相比，最要紧的是战机时机，怕错过，别说是一天两天，便是几分钟也会使自己转胜为败当俘虏，打仗哪能看气候等天时的呢，所以叫你冲锋便冲锋，叫你后退便后退，一切行动听指挥。

　　经过三天早起晚归的辛苦鏖战，总算及时完成任务，也就是完成了“不栽五一禾”的“战略部署”，正好五一节之前的黑糊糊中把绿油油的稻秧，一兜一兜插进了泥巴糊里。

　　其中一天因为“解放牌”出了毛病，回家没有车，收工又晚，等步行到家已经华灯初上。“华灯初上”当然是说的大街，我们那小街那院那家却几乎是墨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现在，深更半夜也处处亮堂堂。那个年代不像现在，不仅仅没有灯火辉煌，还常常停电，遇上停电，便是这样四处一片黑漆漆，难得家里的小煤油灯透出微弱的黄光，上楼时得摸着楼梯把手，如同扫雷一般，一脚一脚的试探着往楼梯上一级一级的踏。

　　不料——是说做那作战部署的总指挥没料到；两天后，我们正听说稻秧长势良好，禾苗碧绿一片郁郁葱葱时候，突然老天来个不测风云骤然变冷，穿夹衣的人全换上了毛衣。

　　人当然可以换装，可以跳跳板蹦，还可以“下定决心不怕牺牲”，那栽下泥浆去的稻秧可以没有经过思想工作，不懂得那些大道理，还没栽几天的秧儿受不了这冷冽的寒风，竟然一兜兜的歪着脑袋垂头丧气，甚至躺下趴下睡大觉，或者是不得不与大家告别，等待来再世见面了。

　　离“五一”的日子只差两天，怎么办？那个年代的榜样是学习军人作风：“坚决完成任务不打折扣”。为了坚决完成上级指示，便只好趁这两天“补秧”，就是把那些蔫不拉叽了的禾苗一一拔掉，补上新的。

　　不想再重复那些“场面”和“风景”描述了，别说是那些“场面”和“风景”并不令人兴趣盎然，甚至令人回忆中黯然神伤。且又同样是“天空还是朦朦胧胧”“嘀嘀一声哨子响起”“天空渐渐泛起鱼肚白”“朝阳前的青灰变成胭脂红，再渐渐变成橙红色”……这次去“补秧”，区别仅是穿上了毛衣，更还有些哆嗦。

　　五一前一天的夜晚朦胧中，终于胜利完成任务，一面鲜红的奖旗挂在了办公室的白墙上。负责人一脸的喜气洋洋，对得起上级的信任与考验。

　　几十年过去，许多日子没进那个办公室了，不知道那面红旗还在不在，是不是还那样的鲜艳夺目耀眼。

　　听说后来有人计算，辛辛苦苦收割的稻子还不够投资的十分之一，简直是赔了老本苦了人。

　　当然有人说不能纯粹看物质纯粹计算经济帐，还要看算政治帐，还要看精神、看政治、看路线，看让大家进行了劳动锻炼，看改造了大家的思想，政治帐的收获可是不可估量的。参加农场劳动的次数很多，唯这次印象特深。回忆中：

　　天色朦胧，耳膜嗡嗡，

　　一声号令，快快前冲，

　　踏上解放，战天斗地去务农！

　　鞠躬尽瘁，眼睛飞黑，

　　只见泥土，弯腰驼背，

　　一把一把，一兜一兜泥里偎！

　　涟漪不见，春水冷冽，

　　蚂蝗偷袭，手脚淌血，

　　天旋地转，我的眼前一抹黑！

　　日落西山，腹中空空，

　　灯影蒙蒙，腿脚稀松，

　　脑子空空，四周混沌一片空！

　　鲜艳夺目，奖旗光荣，

　　几十年过，岂能鲜红，

　　污垢层层，尘埃一片灰蒙蒙！

　　故影朣蒙，突然出现，

　　历历往事，来了眼前，

　　心潮起伏，恍恍惚惚忆那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