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素爱雪，有了雪，觉得冬天才够样儿。

　　我原本一直不大喜欢这季节，每年逢至岁尾，整个人变得懒散无味，仿佛这段日子，都是带着一般混的态度去过活，我想等我以后老的时候，每要忆起这段时光里的不认真，肯定会非常后悔，但这个终究太过遥远，是手搭凉篷，一望千里而不能悉知的究竟，说不好真到了那时，因为出色的健忘，我会幸运的想不起半点。眼下，能够勉强捱受年年冬天的严寒，倒不是我懒散到了麻木而不觉其冷，只是为了能看见一回回等了一整年的落雪。

　　未成想，今冬的雪是如此低调，仿佛不知道有人爱它抑或它根本不在乎这爱，眼看冬天已将过半，总还是没什么动静，只怕再晚个几日，新年亦要过了，它自己难道一点也不急么？看看这窗外，阳光依旧，朔风也依旧，除了干燥的冷，再没有别的。我摇了摇杯中的茶，皱了眉待要低头去喝，却发觉已然凉到了冰手。

　　北京是个惯有雪的地方，到了时令，不管薄厚大小，总要下几场，像去年的雪，就来得特别早，落在了十一月，到现在我还记得，那些翠绿的银杏叶子，被它打落一地的情景。我那时说它来得不合时宜，太过急切，可现在，我反要这般心急的等着它了。雪，何必要跟我这样的一个痴人认真呢，若你有龄，想是也过了冉冉而去的华年，如今还有什么浮名虚利是你要来计较的呢。

　　这片繁华之地自然也是多彩的，黄瓦红墙，琼岛白塔，还有华灯初上时，夜幕里点点的流光。只是到了冬天，万木净枝过后，一下子高天疏地，畔阔水瘦，仿若半座城池掏了个净空。这些颜色，少了深深浅浅的绿来相接，像断了线的彩珠子，滚了满地，美则美矣，却少了一段各自掩映的趣味。如此的冶艳，差不多已是罪过，现在还要纷然的跳将出来逼视，岂不成了粗笨傻楞似的恶俗。纵然不一定非要倚门回首嗅青梅那般的含蓄，但也总不必去学这世间的人情，我们大概除了人心不能坦诚相见，再没有什么是不能直接的，那怕明火执杖的掠抢，也从来不在话下。

　　我们这般的人品，固然无望回到纯朴与内敛，大约我们也无意要回去，所幸，这乱作一团的颜色，倒还可以相救，能来救它的，不是远在明年四月的浓春，更不是六月的初夏，而是一场清朗无边的落雪。

　　雪在北国，犹如雨在江南，是不必焚香叩天的。某个平常的夜，倦累之人曲身合臂的入了梦乡，早上一睁眼，从门边，从窗帘的缝隙里，蓦然的钻进来不同往日的光亮，它不是曙光的淡红，亦非失眠时，那一线尚未被曙光逼退的凉薄的月色，它只是一片倒映在天花板上的亮白。这时，你一面想闭上眼，准备再续暖眠，心里却一面猛然惊道：“啊，怕是下雪了。”这份瞬间的欣喜，来得毫无防备，仿佛令你一个人一时之间承受不来，此刻，枕边若有浑睡的人，你一定会推上一把：“快起，快起，外面下雪啦。”

　　虽然这样的雪，确是令人欢喜，但若要我再觉尽意一些，那就是走到屋外去时，不单地上的雪有着踏之陷足的绵厚，而且天上的雪也没有停，它像是从天神那里领命而来，专到人间司职履诺，决非零星的飘一小会儿，作个样子就罢了的。当日停驻的晴雪，虽也好，但总觉有点儿薄命，一时的化了去，随便就教人踩成了泥泞。雪，只有过了夜，才有意思，经过寒风一吹，披上素袍银甲一般，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响，人的脚仿佛认了输，在这层层被压下去的雪上，只有战战兢兢听它的话，才不会突然的陷落，或是让一块儿埋在雪里的什么硬东西顶了脚心。

　　有年天作大雪，狂飞三日，经一夜的风冻，路面上的雪硬得像铁，除雪剂、吹雪车都无济于事，出京的高速路被迫全线封闭。那天，我因为要到居庸关外去，只好搭乘那一趟区间的列车。平时，这样的列车根本没人光顾，它开起来，不仅慢得出奇，而且每个小站都要停靠，要是遇上开往俄罗斯的专列经过，为了让行，常常一等就是半个小时。可是这天，车上挤满了人，乘务员大声维持着秩序，时而忿然道：“挤什么挤，平常也不见你们坐，现在一下大雪，都往这儿跑，火车快成香饽饽了。”这话的确说得也实在，弄得我们一车人突然觉得好像欠了他，都理亏似的不作声了。他脸上那副瞬间的神态，简直就像个盛世登基的皇上，好像他一不高兴，就能随时把我们扔到漫天漫地的大雪里冻死。

　　几个小时后，我终于下了车，寒风如刀，凛冽难耐。回过头去看时，列车已缓慢渐远，最末的一节车厢敞着后门，几个壮汉正奋力的从车上扔下一锹一锹的沙砾，抛洒在铁轨上，那大概是为了防止返程的列车，不至于在下山的时候，打滑失控。我裹紧了衣服，一个人寻到公路上，冒着风雪往回走。两旁山峰夹峙，头上苍空漫漫，没有一个行人，也没有一辆车驶过，整个银天素地仿佛为我一人而设，落足交踩的踏雪声，清越泠泠，除了我与那天的纷纷飞雪，鸟兽寒林乃至万物，全然不知。

　　我固然爱着雪，可一旦逢上这个无雪之冬，我除了静静的守望，又能奈何。不知这雪，是否有意要我蓄足了等待的心，择时而偿。只是，一个人能有多少情怀，任由时光消磨而不会丝丝缕缕的抽去原来的饱满。我只担心，等这场杳雪来时，我的热情不再，那时，还一并落个负雪的名声。

　　好在我平素预见的话，一向都不准。我虽说今冬无雪，但也许此时此刻，它正在赶往这里的路上，日夜兼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