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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空白

时间:2010-11-29 23:29来源:半壁江原创文学网 作者:残风 点击:
现在的村庄还是和以前一样宁静,乡亲们还是似醒非醒地奔波劳碌着,偶尔也会有几只白鸽和小鸟飞来飞去,只不过广阔的田野里没有了悦耳的吆喝;灶台边也没了围着香喷喷的油盐饭打转转的阿狗;被子被掀时的那股冰冷也不见了;厚实离开了土地;夏风吹熟的西瓜也不再叹息。一

   寄养
  
   小时候不知是什么原因,我被寄养在了外婆家,在两间瘦弱又呆小的屋子里住了下来。我不记得刚到那里时的心情,是兴奋欢喜,还是慌张恐惧,总之在一间幽暗的房间里我瞄见了两张幽暗又陌生的脸,至少当时我不认识,也有可能见过但没记住。当他们走出房门,我才意识到有时候环境也是一种错觉,因为幽暗只是相对而言,而他们脸上洋溢的笑容却一直灿烂到伴我入睡,甚至在梦中我也能看清屋梁上的大脸猫抓住了那只调皮的蓝皮鼠。
  
   第二天,我迷迷糊糊被一种奇怪的味道熏醒,说它奇怪是因为那味道难以形容,像是发霉的蛋糕,又像是过了期的奶糖。一直到我真正醒来才模糊间意识到原来这间屋里不只我一个在喘气。当我看它时它也鼓圆了眼睛瞪我,那眼睛足足有我掌心那么大,还有个呲溜溜遢邋着水的鼻子,也不知道是它冬天感冒了还是天性如此,又或者陌生的我们都产生了畏惧,而我只得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印象中,我不记得是怎样逃出那间混杂着水牛臭与稻草香的小屋了,好像有人抱了我,还不停地哄着:“小乖乖,噢,噢——把你吓着了,把你吓着了……”
  
   后来,我渐渐知道了这头牛对外公家的意义。初夏的午后,昆虫们都睡着了,知了也懒得再向世人炫耀她美丽的歌喉,田埂上的野花不再是清晨时的左顾右盼,就连蚂蚁也无心再为晚餐奔波劳碌。此时,庄上的青年三三两两地扛着犁拖着耙向自家的田里走去,当然也不忘赶着陪伴自己喜怒哀乐的牛,等待他们的无非是广阔的田野或者田野里冒着的腾腾热气。外公也不例外,有时我在野地里和巴拉着耳朵的阿狗打滚时会听见远处的大人们手握长鞭吆喝着:“沃——,嚓!嚓,沃——”,不停的重复,一直到长大后我才明白那是他们掌握速度与方向的经验,就像赶毛驴一样。事实上,他们也很坚信这种经验,似乎这就是他们与牛沟通的唯一方式,而且也只有此时才会天赐良机。
  
   人们都说牛对土地无比忠诚,就像狗对人一样,可是真是这样吗?
  
   我见到的牛每次都被恐慌推向稻田,在无奈与彷徨间只能沉默,假如可以选择,瘦骨嶙峋的牛儿愿意去吗,庄稼汉们也甘愿曝日吆喝?至少我不会,对于牛,我宁愿骑着它,欣赏后面的山,前面的水,土丘上苍郁的松林,还有河边桃林后的红花,这些,几十年的他们都没正眼瞧过,可是无意义的假设存在么。那时的我没有想过,事实上外公也没有想过,只知道每年的今天该拉着牛走向喘着气的土地,可能是不愿想,也可能是不敢想。
  
   
  
   火狗
  
   秋天的村庄格外的单调,单调到一切都很平静,阿狗不再像以前一样绕着草堆打转然后反方向追赶自己的身躯,门前的白杨也褪去了自己的绿衣,同时也失去了夏天的傍晚大伙纳凉时的热闹。一如村庄的秋天,凉风拆散了蓝天绿水,仿佛她们素不相识。
  
   随着她们的失恋,我也失去了很多乐趣。忘记了把竹管削成的水枪放在了哪里;钢丝做成的弹弓还能不能打碎一个酒瓶;隔壁大妈的孙子怎么没有出来陪我斗鸡头,是生病了,还是和我一样被寄养到了外婆家里?而大人们都在为各自的农活奔波忙碌。那一年我六岁,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忽视。
  
   不过幸亏有阿狗,其实无论四季阿狗都摇头晃脑地粘着我,或许它不想被我忽视,可有时我也像外公一样只有休息时才能想到我,而我只有秋天才能想着它。
  
   阿狗是大舅从城里买来的宠物,白色,很娇小,长不大,圆鼓鼓的肚子走起路来有点侉,也有点嗲,可能是城里带来的贵族气,特别是当它偶遇庄上的土狗,哪怕是庞然大物,它也会傲视群雄,所以它走在路上总显得摇头摆尾,漫不经心。它的名字叫毛毛,只不过我更喜欢叫它阿狗,可能是我那时不知道什么叫毛毛。阿狗陪伴我度过了被忽略的平淡,有时它会乘我睡着了偷偷摸摸地把我的布鞋顺到小窝里不停地撕咬,可能是在发泄我平时对它的“残暴”;有时会护送被群狗怒视的我冲出重围;有时会在冬天的傍晚陪我一起在另一个庄上寻找回家的路,而我的沮丧、无助却被它澄莹的眼神一次次披上了希望,直到最后我听见远处外公声调不一的呼唤,欢快地跑过去送上自己的小屁股让他严刑拷打,可我心里却一直蜜滋滋的。
  
   我还记得,那年秋天,我喜欢玩火。田埂上、稻田里、池塘边的草场,我无一不落地留过自己的足迹。有一次我抱着阿狗在草场边一如既往的玩着,刚开始我想试着吓唬它,就一摇一晃地往火堆里送,谁知道突然脱了手,惊恐、哀叫,而我却不知道如何是好,完全吓傻了,过了一会儿阿狗跳了出来,黑了,毛还没烧完,我看着那团黑火就像烧着自己,慌忙又扔进了水里。空中,又是惊恐、哀叫。回来的路上,我抱着它,嚎啕地哭,外公看到就上来给了我一屁股:“你这娃子怎么这么厌呢,你什么不好玩你玩火!啊?看你舅舅不扒了你!”说完又来了一屁股,很重,但不疼,可我就是止不住地哭,特别是我看到阿狗澄莹的眼神,我不知道那时是不是有一个词叫“原谅”。
  
   外公说完还是拿了毛巾给我开了脸,做了碗桂圆汤放在我面前,让我呆在屋里别乱跑,我不明白当时他的用意,只是除了听从地看着屋里的老牛我不敢肆意胡为。后来才知道大舅为了这事找过我一次,因为没找到也就忘了。从那时起,我内心里被忽视的感觉越来越淡,不过每年的秋天还是我带着阿狗或者它粘着我,走在田间的小路上,追蜻蜓,捉蚂蚱……
  
   
  
   油盐饭
  
   冬天的村庄起得很早,庄上的狗如同被吵醒的婴儿一般,不厌其烦地叫着,公鸡们错以为有人抢走了自己的饭碗,也擞了擞身子,清清嗓子不停地唱,而此时天上的月亮还不愿收起自己的浓妆淡抹,按她的意思是要照亮每丛芦苇里的黑衣,然后欣赏自己的笑脸,星星和山峦,不知是谁望着谁,或者谁忘了谁。因为意犹未尽,所以她还不想带着顽皮的星星回去,至少留给她的时间绰绰有余。
  
   小学的时候,我很讨厌冬天,因为每当万物朦朦,外公总“忘不了我”,而且每次都一模一样,叫一声“起床”,掀被、拍屁股、拖起,让人连赖进被窝的地方都没有。而我做了几晚的梦终于到了四郎勇斗恶魔的时候却戛然而止,然后只能迷迷糊糊地坐着,胡言乱语穿完衣服,那一刻我最恨的就是他,老态龙钟的外公,甚至因为他,我记忆中的小学残缺不全。
  
   我记不起班主任的姓名;不记得同桌的女生被我欺负了多少次;不记得踩着草坪玩游戏的我们被王阿姨追了多远;更不记得因为长得高而被封为老大时的洋洋得意。总之,就是清梦被扰的童年让我怀恋更小时的无忧无虑,却忽略了身边的风景,可有一点至今记忆如新,每当胡言乱语地穿着衣服总能闻到一股清新的香味,它不像花香那么浓烈,不像草香那么宁静,不是芝麻,更不是玉米。因为除了油、盐,只剩下饭,我只得随便称它为油盐饭。一天,也只有此时能够让我淡忘起床时的牢骚满腹。
  
   事实上,对于乡下小村庄一个个朴实无华的人来说,吃一口油盐饭有多么的满足。还记得,无人打扰的周末,我刚一起床就看见桌上用大碗盖着的油盐饭,还没开就香气四溢。摸着并不太凉,端起来就往门前的池边跑,坐在树桩上,一咕噜往嘴里扒。尽管是冬天,可并不感到冷,一边吃一边寻找绕着我打转并不时看看我的阿狗,脑子里想着为何身边的杨树这么久还不长成绿树,却根本没听见嘴边溢满的油溅在水里泛起的波纹,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而幸福,而大人们可能因为它多出了一对小酒窝,多做了一份活。
  
   人其实就是这样,沉浸的幸福让你无法重拾什么是关注。有一天清晨,我醒得很早,外公在灶台边撇开粥里的水,挑了勺猪油,接着往里面撒了点盐,端上来摆在我面前。我巴滋巴滋,一边吃一边嗅,也不知道是眼光犀利还是我忽然明白了老师所说的对比,在一碗饭与两碗粥之间除了一无所有就是空无一物,同时两张干瘪的脸一边喝着碗里的汤一边会心地笑着。我好奇地问了句:“外公,你们干嘛不吃饭呢?”“外公老了,牙也没了,吃不动咯。”说着还高兴地把牙露给我看。“那你们的碗里怎么看不到米啊?”显然,在他们的心里忽略了对这一环节的准备,或许他们商量过,也排练过,就是没考虑过我会那么注重比对。两个老人互相送了送眼神,气氛被香气包裹着一时散不出去,还是外公反应快:“我们老了,早上多喝水对身体好。”“噢——”说完我低下头又开始了一忽鲁乱扒,可能是注意到少说了什么,忽然又加了句:“那等我长大了天天做粥给你们吃。”还没等我说完,他们又开怀的笑了。
  
   那时的我,看得出他们笑得很真,只是看不到“真”的背后隐藏着什么,负担着什么,对他们来说,幸福是一碗粥还是天真的笑?我想知道,可不得而知,即便问了他们,我相信也无从寻找。
  
   
  
   西瓜熟了
  
   上了初中,我被接了回家,离开了那个可爱的小村庄,又香又臭的牛屋,还有阿狗陪我走过的道路两旁的白杨树,更远离了一碗饭两碗粥,同时还有两面勤劳而衰老的笑容。我不记得离别时的样子,可能是我刻意忘记了,只是还能模糊地想起阿狗追着车追了好远,好远。
  
   每年夏天,我还会去那里伴着他们一起高兴,什么都没有少,一样的蓝天一样的白云;一样的稻田;一样的风景,唯独多了亩西瓜地。外公对庄稼的热爱还是没有改变,它喜欢地里长满能长的东西,说是这样看着厚实,让人放心。因为农家肥的缘故,西瓜长得又大又圆,切开一看,红瓤黑子,一吃,从嘴角甜到心里。每次回去的三天时间,我都能吃完好几个西瓜,外公也很喜欢看我吃西瓜时的那股劲,那一刻的眼神和小时候看我吃油盐饭时的一模一样,一样的专注,一样的高兴。他告诉我看到我的样子就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从他的叹息中我能看出,对他来说,一切还恍如昨日。
  
   外公的瓜从不外卖,只留着自家人解暑,庄上的人实在要买也只卖给阔绰的,与他们一样的只要高兴可以随时去吃,所以西瓜多半是给庄前庄后的乡亲们吃光了,可是外公却乐呵呵地眯着眼,倚着墙,轻轻地摇着蒲扇。
  
   如今的夏天,西瓜熟了,可有些事却一去不返。再也没有捧着西瓜老态龙钟的身影;看不到那双乐呵呵的眼睛;甚至恍如昨日的叹息也同西瓜一样消逝了。现在的西瓜地,藤蔓丛生,没有了厚实却多了几分躁动,只有外婆偶尔摇着蒲扇去转转,修葺修葺,似乎是想找点什么,却又不想拾起。
  
   外公走的那天,庄上来了很多人,要好的,挤眼的,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来了。个个都没几句言语,几个人无助地劝着最伤心的外婆,而伤心的却依然很伤心。以前和外公打了一架的王三也来帮着抬了棺,将外公送到了他最热爱最放心的土里。
  
   现在,夏天同样也会吃西瓜,可再也吃不出那种香甜和专注,同时也吃不出那种厚实。西瓜又一次熟了,若还能吃到快乐的西瓜,该有多好……
  
   
  
   中秋节
  
   去年暑假,我带着徐州特产抽空回去看了趟外婆。小屋没变,一样的瘦弱呆小,只是幽暗的房间里没有了奇怪的味道,而老牛与阿狗也没了踪迹,可能早就卖掉了吧,我屋前屋后没找到她,最后在西瓜地的草丛里找到了。
  
   那天刚好是中秋,外婆用过年的腊肉做了几个菜,于是伴着特产,两个人就开始了也许是她这几年最丰盛的一桌。如今的灶台和着她的佝偻早已没有了以前的生气,外婆也明显比以前唠叨了许多,可我却很愿意顺着她的记忆,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我听得见岁月在她心里留下的痕迹,而皱巴巴的双手和凹陷的瞳孔让我很难想像她是如何一个人度过的。慢慢的,外婆跟我讲到去年的中秋:“这几年你两个舅舅都在外面,这屋子的灯坏了没人修,屋顶漏了也没人补,白天菜园要弄,晚上鸡鸭要喂,幸亏有你庄上的几个伯伯,可有些事我向谁说去?这些我那天带着纸钱都烧给了你外公,我骂他没良心,狠心扔下我一个!”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看见外婆一动不动地盯着捣鼓在碗里的筷子,松拉的眼皮潺潺得一直在动。“那天我哭着骂完你外公,回来脸一洗就出去打牌了,滚它奶奶个皮老筋,哭着也是过,笑着也是过,不如该吃吃,该睡睡。”说完使劲压了口饭硬生生地咽了下去,似乎她早已习惯了独自一人下咽。
  
   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这位孤零零的老人,从她蓬松的头发中我能看出她的生活很乱,就像池塘边的杂草;灶台上没有洗过的碗筷;还有她吃饭时的眼神。只不过杂乱的生活并没有迫使她流出心事和泪水。外公的走,对她来说,就好像一幅清晰可见的图画变成了空白,对,空白……
  
   它不像蒸腾的水还有雾气,不像折断的树枝连带一声清脆。总之,他确实没了,不见了,无缘无故地消失了,为何没的?不知道。可他走的时候树上的白鸽都听见了,地上的小草也看见许多相送的脚印,唯独没有外婆对这个空白的一句轻语,她就任它这么走了,等她再想去轻语的时候,连空白也没了,只是在村尾的河边多了个小土丘。
  
   现在的村庄还是和以前一样宁静,乡亲们还是似醒非醒地奔波劳碌着,偶尔也会有几只白鸽和小鸟飞来飞去,只不过广阔的田野里没有了悦耳的吆喝;灶台边也没了围着香喷喷的油盐饭打转转的阿狗;被子被掀时的那股冰冷也不见了;厚实离开了土地;夏风吹熟的西瓜也不再叹息。一切都成了空白。
  
   空白,或许永远只能是空白罢,这些我并不想把它当做故事,因为故事与故事之间早已缺少了最珍贵的东西。我只愿他是一段空白,在我心里慢慢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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