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阳光已有些萧瑟,像一位迟迈的老者瑟缩在秋风里,只透出一丝凉薄。
在这片没有了庄稼的田埂上行走,我的内心,随了这萧条的景,也忽悠悠漫出些凉来。
夕阳斜挂在因为无人修理而长势杂乱的桑林上空,将远远近近的荒疏映衬得更为萧条,一些雾霭在远处弥漫开来,将这片空旷的景致洇染成淡淡的黄,有些浑,像陈旧的老照片,透出一股暮年式的苍凉。
曾经,这里远近环坐了很多的村庄,还有生气盎然的庄稼,那时的暮色,温暖而热闹,在那样的暮色中行走了好久,看村庄升起的袅袅炊烟,看那些柔软的吴侬细语将一群群鸡鸭催进熟悉的窝,把一个一个在田间忙碌的身影召回各自温暖的家。常常可以望见,在田埂上扛着钯拎着篮回村的乡人,一边大着嗓门与隔了两条田埂的人唠着家常,一边招呼着身边一条或者两条绕着他前后撒欢的家狗,晚霞在说话声中慢慢隐去身姿,夜色降临前,一切慢慢归于宁静,一如内心。
也时常在这样的暮色里,站在家门口的池塘边,眼巴巴地望向野外,极目寻找母亲的身影,心里是焦急的期盼——妈妈,你快点回家,快点回家!
是的,没有母亲的孩子,身子孤零,心也是空的,那么,没有了故土的游子呢?
黄昏绾出了怀念的结,我们,本是脐带相连的一体,回忆和不舍再一次让我和村庄紧紧相拥。于是决定,再去看一看那些老屋,在它们行将消失的时候。
那天,拖着病体,我对孩子说,走,一起,看一看妈妈曾经生活过的村庄。
我和孩子,像陌生的参观者,用陌生的眼光,打量这座残破的村庄,而我的脑海里,却分明翻卷着对往昔的所有记忆,极力搜寻曾经熟悉的一棵树,一间屋,一位老人。
一直一直梦着村庄,梦着年少时满村奔跑着撒下的开心的笑,和玩耍时相争的哭闹,这二十年来,在我的脑海里,村庄一直是当年的模样,从不曾走出我的梦——村东的那条砖路一直延伸去上学的路上,村西的那座桥旁有一丛夏天常去乘凉的竹林,沿着村中的那条河,我们捕过蝉,捉过螃蜞,还一口一口的尝过沿河所有井中冰凉甜润的井水,也在河中滑过厚厚的冰……村庄连同她的记忆一直温馨在梦中,一遍又一遍。的确,我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一个人的情结,走来走去,走不出一座小村落。
沿路往村西走,很快就看到了许多空房子,门窗全拆了,墙上还有一个个大洞,像老人掉光了牙齿,空瘪而又极力想要呐喊的嘴巴。可是,已没有任何有现实意义的词汇能够再嘶喊出来,因为,牙已没了。曾经,乡人们是那么的羡慕城市的生活,以为那是安逸和舒适的象征,可是一旦做了城里人,那心中无语的滋味,又有谁能一言道尽?它们,让我想起老舍先生的一句话:当年有牙,可是没有花生米,现在花生米有了,却没了牙。
一切,真的只能空寂无声了。事实上,即便这些门洞能够呐喊,也没有人会在意。是的,谁会在意角落里的一声呻吟呢?在这个人声渐稀的地方触目这些为了某些利益而无辜被毁的房子,心,莫名的跟着房子,一起空了,碎了,痛了。
但是我知道,那些无奈离开它们的主人,远比我痛得透彻。有谁,会愿意做一只没有归巢的孤雁?
再往前,就看到了亲切的庆安桥,掩在左右都窜满了杂乱的灌木丛的小路的前方。桥下有一些污水,使得整条河看起来更像一条臭水沟。当年站在庆安桥上一个个往清水河里相继跳跃的身影,如今都远离了这里,那些无邪的笑声仿佛还在耳旁,河里的水花似乎还在眼前翻腾,只是,除了这座默默伫立着的庆安桥,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人记得,在这条河里,曾经盛满了笑声和欢叫。
桥的对面,那片竹林还在,那几条分叉的小径也在,只是,这里除了砍筏树木的工人,已经没有任何一张熟悉的面孔。沿河的一溜房子,不管是老旧的小屋,还是新起的楼房,一律以残垣断壁的姿势仰天长叹。往常该有的热闹消散在此刻的空荡里,仿佛荒芜了好久的一块空地,没有一点生气的显露,行走于其间的感觉,犹如来到一片沉寂的野地,让我想到遗忘和衰落。空气中回荡着电锯纠结出的一抹萧杀之气,和着秋天的一股衰败之气,不自觉就生出一丝凉凉的悲。
绕着这些残垣断壁,来到河湾的尽头,当年,这里的初夏,黄梅时节,盛载了大人小孩捕鱼捉虾最开心的笑。水渠里的水淌得欢,从沟渠到河湾,卷了裤腿在水里欢腾的欢笑声和尖叫声曾盖过哗哗的水声,现今,这里的安静让人再联想不出那种热闹,只有一丛长势旺盛的狗尾巴草,在风中静静摇曳,拂出一片浑黄的秋。
还是那些路,还是那条河,还是那座村庄,还是那样一个秋日的黄昏,却没有了鸡犬相戏的热闹,没有了远远近近的搭讪和问候,一些断墙,一些瓦砾,在触目所及的视线里,写着心碎。
秋风如残笛,秋叶舞殇曲,于一座破败的村庄,我像一只飞虫,寂寂地行走,落寞的离开。或者,我更像是一位拾荒者,想在故乡的断墙上寻找一些尚存的记忆,但也仅仅只能够捡得一星半点的回望,更多的,是一缕缕惆怅。
然而,孩子并不能理解我的感受,她在这些断垣残壁中,呼出童真的惊喜,为一只爬虫,为一株美人蕉,甚至,为一颗永远也成熟不了的石榴果。或许,在她的眼里,我的感伤有些无端和无聊,因为,城市的生活远比乡村来得舒适和安逸。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而今,那个一直以为可以伴我到终老的家,却行将消失在我的行程中,没有一点点存留的希望。
总有一些遗憾在失去之后才会浓烈,因为存在之时并不懂得珍惜。那么今天我的道别,算不算是为了减少一些遗憾呢?若是,可那又如何?因为再无从怀念,甚至凭吊,抚过心口的,只有深深浅浅的憾,和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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