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频敲我的心扉,“嘭、嘭、嘭”、 “嘭、嘭、嘭”,渐敲渐近,渐敲渐急。
是云么?此刻它们正相拥在深秋的高空,郁结成一望无际且暗流汹涌的海;那便是风了,方才它们还故意大声咳着,旁若无人地跳过门前的台阶,不过,倾耳细听,它们似乎正热衷于掠上枝头,吹响它们单调的长笛。那是谁呢?忽然想起某位诗人一首诗中的几句,“依索匹亚的一群兀鹰/从一堆尸体中/飞起/排排蹲在/疏朗的枯树上/也在剔牙/以一根根瘦小的/肋骨”,恍惚中有些莫名的惊悸,在这深秋的夜色中,难道是那群依索匹亚的兀鹰跳下枯树,频频冲撞着我的胸腔么?之后是片刻的沉吟,片刻的诡异,然后,灯火灿然,茶边的惟有自己。
夜阑,人悄,坐听黄叶在屋檐下飞舞,“沙沙”地像蹩脚的刺猬在月光下奔跑,而不须惊动,也不须目及。透过模糊的窗子,依稀可见西墙上满架的瓜蔓,是枯萎的盛夏搁浅在那里,那些枝,那些叶,不再活色生香,不再珠圆玉润,却横亘为编年的历史,留下它们浓墨重彩的一笔,是的,它们活过,像我们一样铮铮地活过,是否在往昔的风中雨中,曾庇护一只多情的蝴蝶,也说不定吧。世间事,有因自有果,有始自有终,就像生命会被抽离,也会在火中重生,比如明年阳春,我还会看到几颗芽儿破土,你能说今夜的牵挂没有彼岸吗?
妻曾计议着把那些老态龙钟的瓜蔓连根拔掉,还老墙一片清白,我赶忙说不要,留着它们,让我们感悟着生命的稍纵即逝也好,何况它们悄无声息地尘土中来,就让它们再悄无声息地尘土中去,生于斯,归于斯,权作是世世轮回的养料,她以为然。曾经在大多数的日子里,那些枝蔓执着地一直向西,毫无似葵花的势利,往西,哦,一直往西,再过一个院子,再过一道墙,那不是坦胸而卧、历尽生劫的西塘么?这不能不让人油然而联想到“朝圣”两个字,不能不油然联想到青海湖畔苦行的僧侣,多么纯净的梦哟!即使知道自己根在九泉,永生不得亲近,也要招一招手,努一努嘴,“我在这,我在这啊!”
夜色如水,夜色轻轻,夜色静到极点,可无论你如何憧憬,你终也听不到西塘的一丝波声,据守在时空的这一端,西塘竟犹如流年的一个黑洞,什么苦辣酸甜,什么情仇爱恨,统统抹杀,它只留给你一襟触手温存的云烟,共勉。每日里都会有四方的钓客,穿过逼仄的小巷,深一脚浅一脚地跨过那道铁门,直跨到西塘的堤上,坎儿上,摆一个四四方方的马扎,抛一根迢迢的钓线,在云之脚,萍之上,心之桥,消磨掉一日抑或半日的光阴。渔而不在其鱼,况且闲置多年,西塘哪还有什么草窠里的惊喜等你。来者芸芸,三教九流之中,怕是有小民,商贾,也有科局的执政和僚属,不过到了这里,西塘会给你一份浮世上求也不到的心静与平等,彼此相见,大可释怀一笑,曰,我们都在杆下,争又何益?太公垂钓,八十而辅文王得天下,最后冠盖京华,成千秋盛名,若说这其中的缘故,其实真正成全姜氏的还是他那颗救万民之于水火的心吧,但愿西塘上的钓客中,有朝一日为政一方,可以惠及万民,也不枉西塘度他这一回。
殊不知,就在今年的雨季里,西塘几乎被愚民生生地窒息。几个附近村庄里的泼皮,居然冒天下之大不韪,拥土填湾,要把西塘垫平、瓜分,据为己有,幸好,小巷里的人家坚持,最后城建出面把泼皮们驱逐,即便这样,也把大家惊出一身冷汗,真要是救之不急……,唉,西塘!西塘!就像西塘上某只中唐年间的灰蝉曾唱过的,“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孤悬巷外,西塘又怎能躲过人间的风雨?入得世来易,出得世去难啊。把西塘的秋夜,竟这么轻而易举地掬在手里,也算是一种幸之又幸吧,不过,西塘也时常搞出些恶作剧来,让人哭笑不得。
傍晚,为一位文友寄送诗歌报八九年某期合刊归来,刚进小巷,迎头便被一群黑头黑脸的蚊子撞个正着,然后是狂轰乱炸,然后是死缠烂打,一直“追杀”到小院里,直到三步两步进屋才算得免,少不了被它们留下几个生猛的记号——守着西塘住,近水楼台,“蚊”攻“捂”卫是家常便饭,更“难得”的是,西塘里滋生的蚊子一例身手敏捷,体型彪悍,咬你一口,就是天荒地老的膈应,更莫说到了这秋深夜凉的一刻了,算是它们最后的疯狂好了。
北岛说,“:一只蚊子/放大了夜的尺寸”,真是深有同感,那些西塘的游魂此刻正在窗外逡巡,与夜色融为一体。站起身来,抻抻褶皱的上衣,才发觉一会儿竟又是两个小时,但秋夜还有很远的路要走,前面是冬,是冬夜的火炉,到那时,雪夜煮酒,与话江湖,当是别有风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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