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徘徊在一座花园的内部。
九月的葡萄架上闪烁着一串串浆紫的果实,一嘟噜一嘟噜的紫水晶,郁郁的透明而成熟,在初秋的风里和叶子们发出咯咯的籁鸣,甜腻而颤栗的声响,仿佛挂满了无穷的张力。我伸手去抚时,只有一种惊讶的游丝,冷雨一样。
显然这只是我暂时的幻像。在整个上午的时间里,这个花园里的人们,包括我的母亲和邻家的兄弟姐妹,就已收获完了整个葡萄架上的秋事,他们的脸上也染着这种幸福的紫气,这是一种让人艳羡的颜色。
因此这个黄昏,我开始怀疑黄昏就是一种叫葡萄的紫色诱惑,亮晶晶的铺在神思恍惚的路上,待我恍惚走去,穿过葡萄架,就是一池碧水了。
池水中的睡莲,现在依旧努力的撑着红的发紫的花瓣,款款的将打开的花苞浮在水面上,或者一只蜻蜓刚好掠过它时就会染上一身的紫。现在,睡莲打开的倒影,在紫色的水波里悠悠的燃烧,夕阳因此披上了紫色的纱衣,整个黄昏都在暗紫里浮动。我暗自惊叹我曾多次写过的睡莲竟和这个黄昏,和我有着这样天然的呼应。的确,我是喜欢紫的,甚至许多的衣服也是紫罗兰系列,我也全将它们命名为“紫”,和我身贴着身,灵魂一样的熨贴。
我庆幸这样神秘的巧合而又近于伤悲。毕竟,睡莲凝了白脂一样的根须是深入浊水的,我曾把这样的浊水称之为水的深渊。紫色的睡莲,它一面清醒的浮上水面娉婷而立,一面又沉在水底的深渊里沉寂的睡着。古人所谓“出污泥而不染”在此竟有些怅然无奈。
如此,这朵打开的睡莲似乎和我一起迷失在紫里,找不到生长和存在的理由,却又那么真实的存在。
这似乎构成了一种预言。
岸上的水泥路上凝固着一枚半青半紫的葡萄:它的一半已被踩在水泥地上,显出青涩的皮儿,另一半还努力凸在地面,青紫着表情,露出肢离破碎的伤疤。这显然是一枚被鸟群啄食过的葡萄,疤痕在岁月的风里已结了痂了,被脚印钉在路上的身子已是青血模糊。我能想像它曾有的无数锥心之伤和最后那一瞬间的突然崩裂,甚至血浆横流。在我走过它时,我就突然闻到了它散发出的腐酵的味道,仿佛酒的气味,我更愿意称它为草药味。
现在这粒葡萄就被郁结在痂病里了,积郁在无法前行的血气里。仿佛是我延续的母亲的病症,这是药物无法企及的。那时母亲便把紫草、蕲蕲菜、和百家讨来的藤萝,用冰水和无根水煎了给我服用,虽有奇效,却也留下淋漓不尽的病根。以至我在相当长的时期里都相信人是草命的植物类属。也是那时我读到了所钟爱的保罗。策兰,那个自杀于巴黎的具有象征和超现实的抽象诗人!虽然我不知道他曾经历了哪些苦难而后如此自我完结,但我知道他郁积在血管中的那种液体一定得到了空前绝后的、崩裂式的自由释放,也更知道他的这些症候也是那些植物们所无法彻底根治的。因为我也更理解了他的死亡,宽恕了他停滞生命的孤注。
我眼前的这粒半残半破的葡萄似乎也说明了了一切:至少它的气息犹存,它幸运依旧。
再向前走,就是一粒从架子上熟落的葡萄,它在我的脚尖依旧鲜活光嫩。它曾从太阳中吸纳了足够的紫,以至周身都涂上这种紫,直到无法继续再紫下去了。现在它已拒绝了太阳的嘴唇,甚至我能听到它和它的兄弟姐妹从葡萄架上“咔嚓”落藤的那种细微的叹息,以及划在空中和坠入水之深渊或地之深渊的那种绝望的坦然,仿佛是为紫的霸气和凌厉所吸,它已来不及说出它对生命和对存在的厌倦,它就疲倦的离席而去了。我已无力呼应它,也更无法将它唤回。我只能感应到它也终将在另一场阳光里吸纳另一种紫,然后像奶奶入葬时穿着那身紫绸宽袍一样,慢慢地将自己蜕出苍白的颜色,继而腐去,继而裸出一粒更坚硬的称之为核的东西,是种子还是空茫?我不得而知。
“放弃紫吧……不要逗留。花儿不再开放。雪光熄灭。唯有一切裸露无遗。我骑着马向茫茫黑夜走去。我不再回来”,保罗。策兰在最后一场紫风里对我轻轻耳语。然后,他落水而去!
他走的那么决绝。一粒熟透的葡萄,它走的头也不回——
而我还是依旧记起在同一座花园里那一场四月的紫。繁华而旖旎的紫,郁郁葱葱,在紫藤花架上生长着情事,如一团团紫色的霞灿烂夺目。沿每一朵紫看去,它张开的花瓣仿佛都在争着化蝶。这时亚瑟。休斯画笔下的那个《四月之恋》的女孩:那个一身紫裙的躲在鲜花与浓荫中的女孩,正因为恋爱而不知所措。这一切都被休斯优美的画成了定格,那时我就躲在里面。
当我走去,花园里紫藤架下空落落的,只是一袭紫衣依旧,而花开不再,却是花落长久,我竟恨透了聂鲁达的那句诗:“爱情如此短暂,而负情如此长久”。
其实,随之取代的却是真正生命的生长。长出藤的纠葛,结出一些叫葡萄的事物。或喜获丰收,或破裂残陨,或自然的离枝而去,无非是染上了睡莲的颜色,仿佛紫色的黄昏,在水中沉睡又清醒,似乎又永远预示着不可预知的未知,深渊一样。格外透明,也格外迷离。
一张黄昏的幕正降落在紫色的水光里。
我走入其间,甚至停步,在黄昏的内部。我知道这只是方向暂时停止在一片紫色的云上,而生长不会停止,黄昏不会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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