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哦复吟哦，枉费了这个冬天几打空寞的稿纸，尽管自恃很少被病痛染指，但一番挣扎之下，还是被流感纳于麾下，系缆在十二月的冷风中。望着窗口泄露的阳光，放任时间一点一点转过身来，这一天已经开始，这一天也终将过去。

　　背对冬天，背对自己，背对一切一切渐行渐远的忆或不忆，鸽哨划破天空，烟囱上袅起的青烟显得意马心猿。无悲无喜的开始，无悲无喜的结束，季节赠予我们的是一帧留白太多，却又主题明确的残卷。洛夫曾经咏荷，“众荷喧哗／而你是挨我最近／最静，最最温婉的一朵”，那么多的草长莺飞，那么多的柳暗花明，以天空，以水珠，以石子，以火焰，以夕阳，以蝉鸣，以一众纷繁芜杂的心绪作证，欲道还休，而他的眼中，模糊了岁月的脸，只有荷，摇曳在诗人涌动如潮的心中。于是，我陷入一种蒙太奇式的困惑，他想告诉我们什么呢？爱，还是不爱？抉择，还是放弃？在天海寂寞的一角，所有的离合与悲欢，物化为荷，物化为一场轻梦，了无痕迹。

　　我不是囚徒，但我却不能走得更远，不能去看巷角的梧桐，不能去看西塘边上的枯苇，不能坐到橱窗下的静谧里，与相知的朋友喝一盅清骨怡神的茗茶，甚至不能去看麦地，我初涉红尘的老家，因为我是一个病人，一个轻描淡写的孤独者。孤独，是醒之前的关山千重；孤独，是醒之后的归鸿万里，惟独就缺了这醒与不醒之间那一节空明与蓦然。忽然想到海子，想到那个枕轨而眠的青年，想到那个麦地的儿子，想到那道同样被诗人的桂冠装饰起来的风景，想到那一声泪流满面的长笑，“麦地／别人看见你／觉得你温暖　美丽／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在山海关外的松林里，在松林阵阵激荡的回波上，在回波莫不能见的晨曦中，日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我被隔离，我被自己深深地隔离。喉咙的隐痛由来已久，但尚不足以让自己顿首垂足，而当甲流的阴影笼罩这个城市的某一个瞬间，所有的怀疑与漠然再也不能作壁上观，旁边的人群在惶恐的趋避中闪躲着眼神，是与不是并不重要，此时此刻，莫名其妙的预感终于水落石出。菩提有言：如我解佛所说义，……，亦无有定法，……何以故？如来所说法，皆不可取、不可说、非法、非非法。所以者何？一切圣贤，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不知这与“佛曰：不可说，不可说”的妙偈有着什么样的必然？既然法无定法，也许所谓的芸芸众生的烦恼就更加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了，譬如这病，这踯躅的字迹，便不管它罢。

　　在朋友之中，惟有肖以可离我最近，也离我最远，因为我们说过，不割袍，不摔琴，也不引以为恨，这是个彼此墨守的约定。以可是个重症在身的心脏病患者，他说他离死亡更近，当他二十岁的时候，被诊断为先天性心脏病，关于生活的憧憬，一下子变成了遥遥不及的泡影，逆来逆受与逆来顺受全然失去了意义，唾手可得的幸福如同被命运攫走，搅碎，于是他便在病床上的灯光中开始杜撰自己的归宿——到天涯，到一个人迹罕至的海滩，把自己编纂为一部断代体的自传，之后，就租用一个月光皎皎的夜晚，赤着脚，到悬崖的最高处，跳海。我看不到他眼海之内的哪怕一点儿恐惧，不安，羞愧，一点儿没有，最后，他郑重地告诉我，我们不能选择命运，正如不能选择自己的母亲，但可以去改变，去涂抹，把灰色的，黑色的全部抹掉，唤作忽略也好，那么我们眼中将是一片明媚的葡萄园，“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恍如这古人的洒然，他们只看到生，不言死，只看到美酒葡萄，不言万丈刀光。

　　走近窗台，阳光暖暖。狗在院子里闲庭信步，仿佛一位坐拥古堡的高贵伯爵，傲然审视着自己时空一角的满足与愉悦。药物在体内左冲右突，呐喊之声不绝于耳，或者流感的因子正风吹云散。倦惫袭来，远离苍山，大海，远离地角，天涯，抉一方乐土，睡了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