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那一夜,我拥别生命里最不可别离的最年轻的只有四岁的女人。在她迷茫的眼神的逼迫下,我的心收缩为一柄利剑,将夜色划破。挤进浓浓的夜色里我的灵魂已冰冷,我彻悟到这世界如果有爱情,那一定在我和这四岁小女人之间,这一刻注定了今生的独行。
这所房子很大。但我却不知是它本身就大,还是因为人少,少到唯我自己。后来我发现自己在这大房子里并不显得渺小而孤独,因为在空气里我找到了几个同伴与旧识,她们在往后的日子里如约而至。很多年以来,我始终不能忘却她们优雅的芳名:寂寞凄凉与冷落。而她们的故乡,却远在李商隐和李清照那里。
这幽居还有一个很合我意的妙处,那便是阴暗。多少年以来,我养成了一个很别致而浪漫的习惯,就是不很欣赏灿烂的光线,喜欢有朦胧的意境将我包裹,以便令我的身体略有暖意。开始的时候我误认为是天意的关照,心想,好在我有祖传的善良,果得善报。后来发现自己错得很美丽。这朦胧是因为周围皆有高可摘星的水泥森林,且又处底楼,环顾四周,又有从泥土里长出的许多参差不齐茂密的乔木和夜来香之类的灌木。尤其令我体味艺术魅力的是,就在我窗外,居然很写意的迷离着一大簇芭蕉和几棵穿着很时尚的梧桐,省却我手捧唐诗与宋词略嫌手酸的烦恼。
其时,又有一位极谙古典诗词的曾相逢而曾相识的朋友来探望——秋天。此时已恰逢暮秋,天空中连悲鸣也寥寥,世界里寻不到梵高的色彩,终日秋雨缠绵而秋风瑟瑟。我方觉自己乃处于混沌之中,不知今夕是何年。于混沌处,有一点在意料之中。每当清冷的夜弥漫,则秋雨便悄然而至,雨打芭蕉和梧桐更兼细雨的形象诗也就令我禁不住要去阅读。我似觉古人之所谓“天人合一”恐怕另有一层意蕴,那即是自然乃颇解人意,故古人每至肠断处,秋风秋雨秋叶马上前来关照有加,然我此时还未闻寒蝉凄切。
也许是四周的树丛过于热心的呵护,这房子已朦胧至于白天需要以灯光来点缀的境界。在这境界里,我未曾预约的来到了,这是一支正在逐渐走向名门望族的蟑螂家族。虽说有水井处便能歌柳永词,却也恐怕必与此家族为邻,但不速之客的来临还是赠予我不安。我喜欢宁静,而她们却忙于奔波,很浮躁,已达奔命而不厌倦的地步。我开始疑心她们是否在潜意识里将底楼误认作底层,才有此肆无忌惮。于是我变得很残忍,残忍的结局是她们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四处光顾,还清点我有何藏品以资洗尘。我的杀机顿起,大开杀戒了。大开杀戒的大团圆结局是我累倒在沙发上疗治失眠症,她们获得再生的喜悦作鸟兽散。我始料未及,其奔跑的速度会如此之快。我现在想起“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的杜甫,那时于浣花溪处言“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此情此境倒也是一种真实的呈现。 我有些非英雄而末路的孤寂了。
四岁的小女人脸上可还有灿烂否?
(中)
暮秋的霏霏淫雨飘落依旧,烘托出大地的无奈,那沙沙的声音并非有以动衬静的王维诗的美感,倒似乎在急切邀请冬天的降临。而在我,却对冬天毫无情感。南方的秋天,没有枫叶的绚丽,冬天也无大地白茫茫的静谧,美便达不到极致,使人欲罢不能。美的领略只是落寞。于是我很羡慕王维能有雅兴于终南山深处建筑辋川别业,又遍种桃花,还养着梅花鹿,而且能“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我隔着玻璃窗望去,芭蕉与梧桐以白描手法画在那里。秋雨的哀婉消解了芭蕉那裙幅的灵动之气,梧桐的外衣色调已面目全非,此时的秋意是很蹩脚的设计师。穿过如烟的芭蕉与梧桐,有几辆颜色很尴尬的车顽固的泊在那里。关车门的声音很沉重,震动了梧桐的寂寞,但没能反衬出秋雨黄昏的宁静闲适。车上下来一男一女,我很敏感地扫描到那男人的皮鞋很脏,大概有一个月没擦,皮鞋里躲着的两只袜子,居然是白色,还是运动型的。我便想,难怪我们老要学外国人,连火柴也不例外。那男人下车后便很绅士的模样整理一下西装,我看见那西装的背后,下边往上翻着褶皱。他整理领带的时候,我感觉那领带是化纤的,毫无质感,色彩很黯淡,领带的结打成很猥琐的三角形,我的嘴角不由自主地画出一个笑意,那笑意暗示我,自己还不算潦倒。
我于是想到了费雯丽。她母亲快要生她的时候,在印度眺望喜玛拉雅又珠穆朗玛,当地传说,生女可为美女。难怪印度美女如云。后费雯丽回到英伦乃就读于教会寄宿学校,校规极为严厉。每天睡觉前必须将脱下的衣服之类,按先后顺序折叠整齐放好。这习惯一直保留到费雯丽精神分裂而亡。慢慢地我也有了这让别人感觉很累的习惯,而在我,却乐此不疲。有时候,我光整理折叠西装衬衣和领带并加以欣赏,就可以耗费几个小时,很象《孔雀东南飞》里的刘兰芝,性别不同而已。这一举措恩赐与我的好处是,我用此妙法度过了人生的很多个不眠之夜。所以,我最想去的地方是意大利的罗马,顺便还可怀旧奥黛丽。赫本在《罗马假日》里去过的地方。
帘外还是雨潺潺。此时,那雨和乔木灌木已交融在一处,朦朦一片。声响并不婉转,王维的意境已俨然消退,潜藏着寒山的孤冷。夜来香的气息被惆怅的雨洗淡以至消散于苍茫。在我和芭蕉梧桐达成共识,落寞一处的时候,那名门望族正在戮力实施其三代可造就一个贵族的计划。然而,这计划犯了我的忌讳。我对动物的爱是有限度的,可以吃我的食物,却万不可动我的衣服。当然,我也有不足之处,准备的零食太少,但这不可成其为为盗的理由。贵族是应该有教养和风度的。零食太少是我的错,但爬上我的折叠整齐的衬衣领带是很无教养的恶习。其中有一只小的,也许就是将来的王储之类,居然在领带结下面的 “男人酒窝”处弄下一点痕迹!我伤心欲绝。这一次我加大了打击力度。由于这些日子她们在我这里就餐之后导致营养严重不良,有几只的行动速度已大有减慢,阵亡矣。
天色愈阴沉了。我在冷寂里奔驰,咖啡是最好的伴侣,失眠也是伴侣。凌晨四点,我出门,去到河边扔掉失眠,走过公园那座长长的廊桥,却没能感受“人迹板桥霜”的诗意。现代人难为。
(下)
我每次走过这座廊桥,带回的总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命的悲怆。仿佛由桥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即是走向生命的终点。黄昏日落,烟柳画桥,在艺术则为美,在人生则为苍凉。桥上散坐的,往往是老者,神态如枯树,一坐便是老半天,似有言,又似无语。言与不言,皆无分别。我忽然想到了拿破仑。不知他被禁在大西洋中那孤独的圣赫勒拿岛上是什么感受,恐怕也是人生如梦,转眼就是一百年吧。如此,人的生命倒和蟑螂的生命毫无二致。我开始想念我那可怜的蟑螂了。
我常常感到自己的生命仿佛被一层艺术的薄纱所笼罩,然而又不可称之为艺术人生,因为它赐予我的是剪不断,理还乱的烦恼。幽居如此,又体察出这世界的事知道得越少便越多闲适,以至于要恬淡了。王摩诘安在哉?
英国女人莎拉布莱曼的如天籁的歌声在浸润这幽居里的气息——Time to say goodbye。我近日被这忧郁的英伦女人折磨得很有情调,想离开她,又念念不忘。窗外的雨,酣畅淋漓地也来烘云托月。我快与外面的世界隔离而为另一世界了。宛如李清照之言“词别是一家”,人生亦如此长短句乎?然谁可见雁字回时?而此刻我才蓦然想起,好长时间没人光顾,此地已人迹罕至,门可罗雀。偶尔有一小群不知名的小鸟在梧桐的枝头嬉戏觅食,胆大的在窗头跳跃,小眼睛看着我的一举一动。一位老太婆,每天在那里无休无止地收拾垃圾桶,好象这世界的垃圾全堆放于此。脚下一只小小的蟑螂,无力爬上领带,只能爬到我的鞋边,我踹了一下,她便被翻过来,很多条腿在晃动在挣扎,很久没能翻身,不能逃遁。我的内心隐隐有一丝悲悯掠过,深感这蟑螂选错了世界,我是那种善于想得远如艺术而不善于想得近如吃喝的懒惰者。这让我联系到一个美国杀人狂魔。在亡命途中,后面警笛乱响,他却在高速公路上停了下来, 因为看见一只小动物正在横过。 这是这个世界的悖论。
我的思绪在发散,令我恐惧。
向窗外眺望,心绪便可平静。中国文化的伟大并非子虚乌有,每每可让人沉下去沉下去。这促使我去缅怀一生钟情的王维。在以“亦官亦隐”为时尚的唐王朝,终南山深处的辋川别业成为当时最具影响力的文化艺术的沙龙。而王维竟可达到闻皇命才入朝的境界。当王维打马扬鞭西入长安的时候,他孤独的母亲正站在远处高高的山头。文革时期,红卫兵开着轰鸣的巨大推土机将王维与其母的合葬墓夷为平地,又既而推倒王维手植的参天古木,王维遗迹不复在矣。然王维毕竟伟大,其审美价值观成就了中国古典美学,至今绵绵不绝。——难怪我眼观窗外芭蕉与梧桐,内心禁不住怀想的总是王摩诘。
那只小蟑螂依旧在死亡线上往返,将至奄奄一息,往日的张狂情怀不在,唯有生之留恋。我感到自己快要触摸到晚年信佛的摩诘的灵魂深处了,于是小心将那蟑螂拾起,待她缓慢无力的爬向墙角以至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
外面的雨由酣畅渐为私语了,这倒极象王维晚期的诗,多有禅宗之意。然王维毕竟是王维,意境里没有失去的是活力的点缀,不会以致走向寒山的冷峭。这一点给了我微弱的温暖。
然而,冬天将至了。虽历经残冬,我还是没有料到这季节现在来得如此之快。窗外的风开始凛冽,空气里的水分被无情地吸尽,芭蕉已枯干,梧桐的叶被西风摧残而簌簌掉入泥土,于是树影变得很单调,失去了往日的朦胧感。有一只形如乌鸦的鸟瑟缩在树叉,冷漠地看着我。
冬天是最能令我联想童年的季节。而每次将要产生这联想的时候,我就强迫自己去想别的。冬季的月有一种可怕的美,寒意很浓,不是淡淡的忧伤,而是一种撕裂的疼痛。这疼痛阻止我去摩诘处回味空灵。这一夜,我又将面对失眠的入侵。我用不停滞的思绪来填塞房子的空旷。莎拉布莱曼Time to say goodbye不知到多少遍了,这月光女神很有女人味。
在月光女神的天籁声里,那只小蟑螂仿佛寻到母爱般,又蹒跚而来了,褐色富有光泽的翅膀早已消去了先前的美丽,变得很难看。我这才发现,这庞大的名门望族其余的老小统统被我的懒惰饿死掉,遗留下仅此一只矣,是为最后的贵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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