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捉了麻雀,就用一条长长的细绳拴好,看它们凄惶地飞起,又重重地摔下,就无端有了种莫名的快感,当然,不消一日,室空鸟亡,看着那条委缩于一隅的长绳,心中也惟有悻悻了。后来,读书渐多,终于深悉了麻雀的诸多可爱,以及当初自己的“残忍”,便不免常常感到闷然不乐,又或急于寻求麻雀的谅解,但麻雀们依旧故我,对我既无十分的亲近,也没有更多的恐惧,不即不离,时时飞过我的天空,原来它们是不“记仇”的,但,我可以假装释然么!
许多年后,读到鲁迅先生的一篇散文《风筝》,在文中,他记述了曾经在少年时候踏碎过幼弟的风筝,并为此郁郁了很久,直至到了中年以后,有一次刻意地与弟弟谈起,而弟弟却全然忘却了,于是,他感慨道,“全然忘却,毫无怨恨,又有什么宽恕可言呢?无怨的恕,说谎罢了”。在鲁迅先生看来,是他扼杀了幼弟的童趣,恍忽他还可以去试图弥补,而我曾经犯下的“错误”,却是对那些弱小生命的攫杀,时光磨灭了的痛,已种入人的心底,虽不可见,终究流毒太远,就像巫人布在你身体里的蛊,一天天长大,当痛楚成为习惯,你还能拒绝它的爆发吗?
记得有人说过,人是要为自己的所做过的事负责的。卢梭在《忏悔录》中记载着一件事:卢梭年青时偷了店里的东西,却诬陷是店里女工偷的。由于缺乏证据,一时查不清,店主人只好将两人同时解雇,店老板说:“罪人的良知会为被害者报仇的”。卢梭后来说:“ 老板的话多么灵验,以后有多少人替女工报了仇。”卢梭将自己以后人生的种种不幸,都归因于年轻时做的这件亏心事。看着卢梭的忏悔,我默然不语,其言可嘉,竟暗合了禅宗的佛理,所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我是个唯物主义者,但真的祈盼这因果报应的存在,如果那样,真不知可以挽救多少堕落的灵魂,佛法是空,一切形式的东西经不起岁月的消磨,如果可以预见未见,惟有以生命的本真。
整日碌碌于生活,埋首于纸间字外,有时来了兴致,也去与朋友提壶小酌,醉,也是常有的,听大家说油盐酱醋,说悲欢离合,当然也有对于往事的忏悔,喝得多了,说得久了,昏黄的灯光下,依稀可以看到斯人的泪光,一闪而过,复于疏狂,复于虚妄,可是我知道,人的自心是骗不了的,比如,我与麻雀。
几天前,忍着性子看了一集《我的青春谁作主》,所谓要苛刻地用“忍”字,其实不乏一丝妒意和些许自欺,因为于我来说,虽不能说青春远去,但终于也有了点“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的人生况味了。那一集恰好是演到周晋为了十年前的过错,而付出了血的代价,几乎失去生命,虽然这剧是杜撰,但又坚定了彼时心中的那份愧然,还有那份对于既往生活的感知。
每个人不可能完全超脱于冥冥的生命定律之外,总会犯下过一些或大或小的过错,不管是远是近,你都要在夜深人静,茫然无措的时候记起,这并不可怕,清醒的痉挛好过放纵地自欺,这样,等天色放亮,朝阳蓦起的时候,你就会审慎地面对新的生活,虽然还会惭愧,但希望以后的迷失敛踪遁迹,那些愧然可以不必加深。
院子以上的天空是昏暗寂静的,似乎又在酝酿一场雨,这已是夏季到来之后的许多场了,天气闷热异常,儿子跑到院子里低头铲草,那些细细的,怯怯的,无缘无故闯到这里来的幼小生命,忽然想喊住儿子,他却抬头对我一笑,房檐上的一只麻雀悠然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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