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生了一场奇怪的病,疼得我直流泪,也害家人日夜操心,一时情急了连民间偏方都用上了。死我是不怕的,疼痛却没有了断似的锥刺入骨,身心亦被折磨的疲惫极了。约是劫难满了,疾病抽丝而去时花坛里枯死的岩桂突然出了新枝,母亲迷信说好兆头,和小时候檐下结的王谢燕巢一般喜气。回想起来,那段快病初愈的时光似隔开了尘寰种种,一次坐病便是一次脱俗,脱俗到了尽头就可以回去了,人一辈子大抵就是这样的。
后来那株桂花开得好极了,结满了一个秋天的香气,可惜到了冬天竟又枯萎死去了,真是让人难辨欢喜哀愁。《大涅经》里说佛示寂前于桫椤双树间藉枕而卧,声称自己背痛,而文殊师利菩萨前来问道,却趺起端坐,相好光明。佛之莲身从来无疾,偶尔装病原是给人间诸子解惑的。生之不可思议品终究是让人识得花卉枯荣代谢的真身,而如梦泡影不过是心有旁骛不能集中凝神的幻相。病中看到的花也未必比平时的美,却因了一份生之平等可贵而看得通透真切,
明末清初傅山书法独树一帙,与王铎、倪元璐、刑侗、张瑞图攘袖怒目恣意挥就全然不同。他的字不仅有落花流水之态,更有一份普度众生的柔肠,都知傅山书法珍贵难求,更珍贵的怕是妙手仁心了。世人只知道善琴棋书画诗酒花者为大才子,而不知兼备医学治药者为超级才子。康熙年间,朝廷举鸿词一科纳四方贤士,傅山不为朝禄所动,装病在家,被官家连床带人抬到京城门口,满朝大儒齐齐跪求圣上为伊特赦,超级才子当有此般派头。其医书《石室秘录》《洞天奥旨》皆化在救后世之人疾苦的药香之间,于小家小舍民间子弟皆性命相见,真是善缘人物,惠世书法,怎能让人不见神奇?
病中的人总是脾气坏的,修养好些也不能避免内中的消极情绪。少年时种死过一株紫罗兰,好不心疼,脾气也变得特别坏,气燥的很,好在那时还经常去球场过过瘾,拿足球出气。后来才知道不好,与澹泊宁静背道而驰,无法挥散是为心病,挥散而尽也是心病。由此让人了悟一切情生魔障都不需逃避,心病说到底是一种平衡罢了。李叔同说禅如玉兰,堂满春风而不禁淫雨吹打,是谓雨是玉兰的病根,而此病根终无可解,不为自己求安乐,愿天下苍生脱离苦,抱病不医天生嬴弱者照样能参得了了之心。
两种书最不好校对批注,古琴谱与医书。琴谱能搜集整理出来便算得大师了,如想正其雅音,补先人讹传,那真是得了仙道了,仅指法谱就与天书一脉,更何况天人合一的琴理,非凡夫俗子可以领略的。而医书的一删一改都是发肤性命,能改敢改医书的往往是才子和厚道老实之人的兼备,这种统一本身就非常稀罕。所以后来的郑文焯让人惊讶,医家、词家、书画、音律。他竟可以分别独立开让他人只知其片面,超级才子心肠,令人匪夷所思。也是这份心肠,他修改编撰的医书多为女子一科,真是奇中见奇了。倘若细想,那份洞悉人心的体贴,天性人道,与贾宝玉君无异。
本地有一中医名家张建明,传闻种种想必都是片面。两年之前,我买过陈鹏举的一书《九人》,里面的张建明就人性的多。少年的旖旎梦想与青年时的幡然省悟都是必经之路,诗赋里说梅开二度自然是同样的花别样的香,顿悟的过程会让人生更加丰富,张建明大约也是如此走来的。中医的根源是与花木自然为伍的,药不过是心理和自然的一份契约,而药理则是用胆略和意识开启了智慧之门,如此说来,青年便得医道的张建明也不为怪了。世上只有高明的医生才配给人讲授心理课,因为他在人心的苦难和彷徨中住过,张建明则是用生动的事实来解开长期以来被人误解的中医死结,接过了张仲景、傅青主……的薪火。
秋至深时叶如繁花,经霜的梧桐叶好不斑斓,片片落在跟前,踏来沙沙作响。医书里有落叶梧桐治难产的方子,仿佛一死一生的天然巧合,便是这,才算得中医最浪漫的地方,美得让人忽略。回到家里推开窗,楼下幼儿园的孩子在玩耍,一个口含一棵小草,愉快雀跃地在追赶另一个,好不温馨,想起我小时候大概也这般顽皮,见草摘草,见花摘花,未想到花草里种着性命,从前不知性命而摘花无罪,而今我看花草无恙,花草看我,应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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