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小雨过后,午后的榕城又重新露出了苍白的天色,而真正的暴风雨却并未来临。凤凰,这个富有神话色彩的古老词汇,此刻正冠给一场台风以一个妖艳的名字,席卷了东南方未知名的海域。在浸染了带着咸味的湿气后,它们仍将向大陆方向继续推进,并把这个季节最强悍的脉动留在那里,然后销声匿迹。
多年来的每个夏天,我都要坐在靠窗的桌前记录下台风的凌厉。一个个诡异的名称于是在略显悲伤的文笔下变成了隐忍的历史。我总是认真地观察它们,独自一人撑伞走到家门前的巷子里,听密密麻麻的雨水落在叶子上发出的声音,细腻而动听,仿佛是从这座浮躁城市的内心深处发出的鲜为人知的呼喊。
她不甘就此沉沦。我深深懂得她。
窗帘拉上后,我便切断了所有来自视觉上的侵扰,这样我就能专心地坐在这里,听着窗外每一点细微的声音。声音是一种逼近灵魂的境界。我一直相信在这个世界上一定存在一种规律,它可以在不替换文字的前提下将一本深奥严肃的哲学书转变成一本意趣盎然的童话。而且这种规律也同样适合其他感官领域,比如现在,风声和雨声在玉兰树宽大肥硕的叶子上又以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表达出来,让置身窗帘后的我仿佛听到了来自海浪的呼唤。
这时,对面楼适时传出了悠扬的钢琴声。三年了,琴声从未间断,在这优美的旋律所营造出的安逸的气氛下,我无数次从书架上取下自己的藏书,随手翻看。风声无法破坏琴声,正如雨水无法阻断思想的奔驰,我总能为自己找到一座座盘踞在物质世界外的异次元宫殿。
在书中,凤凰拥有着无期限循环的生命。凤凰没有死亡,只有一次次冗长反复的重生。在这个漫长而单调的过程里,它完美了自身,升华了灵魂。于是后人将这种孤傲的生存方式称为“涅盘”。
我喜欢一个人站在阳台,彻夜观察二环路上来回奔袭的车辆。从黄昏一直到凌晨,这时车辆开始减少,我便起身回房,取出纸和笔给不同的人写信。我的语言都藏在了纸上,我向每一个人描述自己所看到的场景以及其间天马行空的思绪。我于是告诉他们一个个自己猜想出来的故事,但并不是有意欺骗,我只想让自己的影子在霓虹灯的散射下被投放进不同的情节,获得一些失真的满足。
我不准备将这些信寄出,你们也就无法获取看到我的影子的可能性。比这个物欲城市更加庞大的就是这不计其数的可能性。你们彼此擦肩,不曾有过只言片语便迅速相互遗忘,在存在与消失之间,在真实与虚无之间,再没有比可能性更容易产生诱惑或引起绝望的东西了。
作为一种中间形态,我们总是忽略了这些可能性的存在,一旦它们再次浮现,又让人感到无所适从。因此,城市的欲望来源于此,城市的迷茫也来源于此。我想起一只凤凰,它在第一次死亡和第一次重生之间,优雅地亲吻了这只充满可能性的手臂。
这是一封信。你好,我的素未谋面的亲人,昨夜我梦见了一只蝴蝶,它有着炫目的双翅和斑斓的色彩,停在一株木兰树上。我盯着它看了好一阵它才飞起来,却意外地扑落了一枚苍老的树叶。叶子于是从五层楼的高度一直下落,在我们看不见的透明空气里引发了一系列微弱的脉冲。脉冲很快又聚集在了一起,起初的时候随风飘散,居无定所,而能量也随之越积越大,最终风再也吹不动它了。它落在了一处遥远的海面上。
我们的学者用一个专业术语概括了这一组可能性的集合,他们称它为“蝴蝶效应”。就在这个夏天,蝴蝶变成了海鸥,变成了凤凰,并且还将幻变成其他的候鸟回归陆地。它们之前不为人知的微小的几率终于又尽数被惊心动魄地呈现出来,以索取人类对自然界的可怜的敬畏。
罗尔斯说:“一个清晰的独角兽概念并不能证明独角兽的存在。”
凤凰与独角兽同属一个范畴。一只看不见的凤凰往往比一只具体的凤凰更具神秘感。在午夜,它是玻璃和空气的碰撞,是雨水和土壤的交融;而到了清晨,它是式微的风声,是鞋子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是沉寂了一天的小巷重新打开店门后的铺天盖地的吆喝声。我于是看到了这只凤凰的灵魂从台风的中心转移到了这座城市,在由宁静和动荡交织而成的图腾下,它变成无数的雨滴,灌溉了每个人生生不息的品格。
这时曙光微露,新的一天又将启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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