钗头凤
我唱着钗头凤看世间风月几多重我打碎玉玲珑相见别离都太匆匆--薛之谦《钗头凤》
一许多年后,我会记起这个去看沈园的黄昏。一滴日夜兼程赶来的雨水悄然落在我的睫毛上,我听到了谁在呢喃低语,那么绵软,那么细小,那么锐利,那么决绝。它们从众生喧哗的红尘中一闪而过,却碰巧被我捕捉住。我知道它们曾经嘹亮过,就在沈园,就在当年陆游和唐婉邂逅的池塘边,就在他们挥泪疾书《钗头凤》的断垣上。它们和雨水一起,和阴云一起,和人物一起,和爱情一起,饱含着温度和湿度,饱含着隐秘和伤痛。
穿越红尘的无尽沧桑,一跨进沈园的门槛,我是回到了千年前的南宋吗?我久久自问着。在潮湿如望眼般的池塘边踽踽独步,陪伴我的,杨柳依旧依依,枝条依旧垂拂。这么多年来,它们就这样一直在水中打捞着迢遥的叹息,和咽泪妆欢的倩影吗?园内枫叶流丹槲叶已黄,红的依然是她的泪痕和心血,黄的依然是他的愁绪和忧伤吗?我知道,那么多在河之洲的关关雎鸠,那么多抱柱而死的痴情尾生,早已隐逸成河湾边的一株水仙,史书里的一声浩叹。但是,在沈园,在我凝神的刹那,我还是在不经意间听到了它们。这些被市声掠杀了的声音,在这个黄昏,清香依旧,像一滴水回到水中,像一粒芬芳回到花中。
一切都静了下来。而内心的微火却在冉冉升起,如同吹奏一支长笛。我的耳畔响起了动物们在黄昏奔忙的声音,和花朵们极具沧桑之感的隐秘开放的声音。
二于是,我看到,唐琬在春天的沈园战栗。捂了一生的秘密,被这些凌晨的鸟语一声声道破。一枝被雷电烧焦的玫瑰成为春天的伤口,落叶用余温包扎。打开春天的落叶,唐琬看到,她种下的一粒思念,长成了泪珠滴滴。而当我再度回首的时候,我也看到了,放翁却在上一个春天的沈园哭泣。风吹散他的呼吸。有一声叹息零落。叹息是怀春的柳树。一支柳弯下腰来,握住放翁的手。一场春天已经来临,另一场春天遥遥无期。
而那些往事依旧历历在目。陆游出生于书香门第之家,小时侯,金人南侵,常跟随家人到处避难。这时,他母舅唐诚一家与陆家交往颇多。唐诚有一女儿,名叫唐婉,一双迷人的大眼睛闪烁着美丽的光辉。陆游与之年龄相仿,两人青梅竹马,耳鬓厮磨。无论什么样的战争,也无法扼杀爱情的花朵。随着年岁渐长,一种摄人魂魄的情愫在两人心中潜滋暗长。
陆游与唐婉常借诗词倾诉衷肠。花前月下,你唱我和,丽影成双,宛如翩翩飞舞于花丛中的一双蝴蝶。于是陆家以一只精美无比的家传凤钗作信物,订下了唐家这门亲上加亲的姻事。成年后,一夜洞房花烛,有情人终成眷属。从此,陆游、唐婉更是鱼水欢谐,情爱弥深,沉醉于两人世界。陆游此时已经荫补登仕郎,但这只是走上进仕途的第一步,紧接着还要赴临安参加“锁厅试”以及礼部会试。新婚燕尔的陆游留连于温柔乡里,唐婉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是他的天堂。陆游的母亲唐氏一心盼望儿子登科进官,以便光宗耀祖。她对唐婉大加训斥,严肃批评她不以丈夫的科举前途为重。但陆、唐二人情意缠绵,母亲的谆谆教诲,早已当作了耳旁风。
陆母很是恼火。她又来到郊外无量庵,请庵中尼姑妙因为儿、媳卜算命运。妙因一番掐算后,煞有介事地说,唐婉与陆游八字不合,先是予以误导,终必性命难保。陆母闻听此言,赶紧赶回家,叫来儿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强令他道,速修一纸休书,将唐婉休弃,否则老身与之同尽。陆游心如刀绞,素来孝顺的他,面对态度坚决的母亲,除了暗自饮泣,别无他法。迫于母命,陆游只得答应把唐婉送归娘家。两人不忍就此一去,相聚无缘,于是悄悄另筑别院安置唐婉,陆游一有机会就前去与唐婉鸳梦重续、燕好如初。无奈纸总包不住火,精明的陆母很快就察觉了此事。严令二人断绝来往,并为陆游另娶一位温顺本分的王氏女为妻,彻底切断了陆、唐之间的悠悠情丝。
别无选择,陆游只得收拾起满腔的幽怨,在母亲的亲自监督下,重理科举课业,埋头苦读了三年,在二十七岁那年前往临安参加“锁厅试”。陆游以其扎实的经学功底和才气横溢的文思博得了考官陆阜的赏识,被荐为魁首。而获得第二名的恰好是当朝宰相秦桧的孙子秦埙。秦桧深感脸上无光,于是在第二年春天的礼部会试时,硬是找了一个借口将陆游的试卷剔除。陆游的仕途在一开始就遭受了风雨。
名落孙山后,陆游回到家乡,为了排遣愁绪,陆游时时独自倘祥在青山绿水之中。在一个繁花竞妍的春日晌午,陆游随意漫步到禹迹寺的沈园。沈园是一个布局典雅的园林花园,园内花木扶疏,石山耸翠,曲径通幽,是当地人游春赏花的一个好去处。从园林深处的幽径上迎面款步走来一位气质绝佳的女子。低首信步的陆游猛一抬头,竟是阔别数年的前妻唐婉。在那一刹间,时光与目光都凝固了,两人的目光胶着在一起,都感觉得恍惚迷茫,不知是梦是真,眼帘中饱含的不知是情、是怨、是思、是怜。此时的唐婉,已由家人作主嫁给了同郡士人赵士程,赵家系皇家后裔、门庭显赫,赵士程是个宽厚重情的读书人,他对曾经遭受情感挫折的唐婉,表现出诚挚的同情与谅解。使唐婉饱受创伤的心灵已渐渐平复。这时与陆游的不期而遇,无疑将唐婉已经封闭的心灵重新打开,里面积蓄已久的旧日柔情、千般委屈一下子奔泄出来,柔弱的唐婉对这种感觉几乎无力承受。而陆游,几年来虽然借苦读和诗酒强抑着对唐婉的思念,但在这一刻,那埋在内心深处的旧日情思不由得涌出。四目相对,千般心事、万般情怀,却不知从何说起。这次唐婉是与夫君赵士程相偕游赏沈园的,那边赵士程正等她进食。在好一阵恍惚之后,已为他人之妻的唐婉终于提起沉重的脚步,留下深深的一瞥之后走远了,只留下了陆游在花丛中怔怔发呆。
和风袭来,吹醒了沉在旧梦中的陆游,他不由地循着唐婉的身影追寻而去,来到池塘边柳丛下,遥见唐婉与赵士程正在池中水榭上进食。隐隐看见唐婉低首蹙眉,有心无心地伸出玉手红袖,与赵士程浅斟慢饮。这一似曾相识的场景,看得陆游的心都碎了。昨日情梦,今日痴怨尽绕心头,感慨万端,于是提笔在粉壁上题了一阙钗头凤,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随后,秦桧病死。朝中重新召用陆游,陆游奉命出任宁德县立簿,远远离开了故乡山阴。第二年春天,抱着一种莫名的憧憬,唐婉再一次来到沈园,徘徊在曲径回廊之间,忽然瞥见陆游的题词。反复吟诵,想起往日二人诗词唱和的情景,不由得泪流满面,心潮起伏,不知不觉中和了一阙词,题在陆游的词后,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乾,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询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三唐婉是一个极重情谊的女子,与陆游的爱情本是十分完美的结合,却毁于世俗的风雨中。赵士程虽然重新给了她感情的抚慰,但与陆游那份刻骨铭心的情缘始终留在她情感世界的最深处。自从看到了陆游的题词,她的心就再难以平静。追忆似水的往昔、叹惜无奈的世事,感情的烈火煎熬着她,使她日臻憔悴,悒郁成疾,在秋意萧瑟的时节化作一片落叶悄悄随风逝去。只留下一阙多情的《钗头凤》,令后人为之唏嘘叹息。
而陆游则由母命,娶了一位川妹子王氏。两个人风风雨雨,在一起共同生活了五十年。王氏为放翁生养了六个儿子。无论是在地方小吏的位置上浮沉,还是在西南从戎九年,还是于东南继续飘零,陆游总是看到妻子在当院里拆逢被褥,偶尔也会缝制新衣。发福的身段,夸张的动作和表情,陆游总是闻到过往的腐朽气息。雨季过后,妻子也会把给母亲准备的寿衣拿到院子里晾晒,衣袂张扬,两袖清风,像极了舞台上的戏装。陆游总是苦笑着躲进书房。他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唐婉,她的青春,她的美丽,谁也无法替代呀!他高声背诵起元稹的诗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陆游对儿子可谓感情笃深,其深情其厚意屡见于诗歌。可是,放翁一生却没有给妻子王氏写过一首诗歌。翻遍《剑南诗稿》,只有在《离家示妻子》中有一联提及,“读经妻问生疏字,尝酒儿斟潋滟杯”,可是怎么看,王氏还是沾了儿子的光。王氏死后,他只是简简单单写下九十八字的《令人王氏圹记》,文中未提王氏之名,也见不到追怀之语,很难让人相信这是一代文豪为自己的妻子写下的悼文!哪怕只是有一点真情,也不至于写出这样十足敷衍的文字!王氏死后,他在《自伤》中有“白头老鳏哭空堂,不独悼死亦自伤”一句,可是我看不出,他的“伤”更多是为王氏的辞世,还是为自己的余年孤寂?!
五十年的朝夕相伴,五十年的全心付出,就是千年寒玉万年冰,也该被捂暖捂化了,却不能温暖陆游的一颗心,换来陆游的一点爱!
可见陆游对唐婉,已不是痴情那么简单了。他已经完全进入了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状态,所以眼里心里只有逝去的唐婉,而没有活在身边的王氏!
也许,陆游和这位相濡以沫的妻子,大约始终只有婚姻,只有性欲而没有爱情,只有一纸冰冷的婚书,只有同床异梦而没有两心的热烈相许吧?所以我说,在陆游、唐婉和王氏之间,若真要评出一个“千古伤心客”,当非这位连名字都没有记载的“陆王氏”莫属!
许多年之后,曾经读到过一句诗,一些事件在赶往昨天的途中。耳畔恍惚响起了那些次第后退的,杂沓纷乱的脚步声。然而,我知道,有些事件是永远不会后退的,比如爱,比如恨,比如情,比如仇。它们固守于人的内心,固守于岁月的内心,固守于时间的内心,坚如磐石,直到山无棱,直到天地合。
四还是回到沈园吧。
盘踞在灯红酒绿的现代化都市一隅的沈园,作为文物被隆重保护起来的沈园,如同唐诗宋词里的一阕典故,加了双引号,并附以详细的诠释,语出何年,是何故事,意义何在。一段感天动地的爱情,如今,却只能依靠一个几近荒芜的园林承载。我不知道,这是人类的幸还是不幸。
好在,还有陆游,还有沈园。无论时光怎样流逝,无论年华如何老大,只要还有力气思念,陆游对唐婉的痴情,便与春花共发,便愈老而愈烈,与他的生命相始终。在他77岁的这一年,他写了《禹寺》一诗,暮春之际光景奇,湖平山远最宜诗;尚余一恨无人会,不见蝉声满寺时。81岁的时候,放翁再次梦游沈园,写下了《十二月二日夜梦沈氏园亭二首》,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这是其一。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如同晚岁回首华年,依旧是青春作伴时的晚歌与挽歌。曾经恩爱的鸳鸯成了啼血的杜鹃,原本美好的婚姻那么快地就成了过眼云烟。虽然美女若朝霞却迅如电,放翁怎能不人生长恨水长东地泣血而歌呢?
陆游最后一次春游,是在他85岁高龄。游览了绍兴城外兰亭等地旖旎的风光,他仍然没有忘记去沈园作最后的凭吊。他不是不知道前人的训喻,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但是,他忍不住对故人的思念。思念有罪吗?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他知道斯人已逝无力复生,而自己的生命也行将谢幕。前尘若梦,情事如烟;光阴荏苒,怎堪回首。毕竟长歌可以当哭,远望却不能当归呀!
这是春天。这是人间四月天。春雨霏霏。雨水依旧向前赶,蜿蜒,曲折,从千年前的陆游的心头,滴落到这个春天的我的额头。两个手牵着手的老人在小径上呢喃低语着,雨水正深深地嵌进我们脸上安详,而又散漫的皱纹里。没有谁看得见这一切。
五总有一些事件在赶往昨天的途中。在三千丈红尘裹胁着我们不断狼奔豕突的洪流中,有谁注意过那支逆向而行,渐行渐远的队伍?那些红酥手,那些黄滕酒,那些曾经的满城春色,那些曾经摇曳多姿的宫墙柳,它们携带着我们曾经拥有的温暖和情感,向着昨天的方向飞速地逃离,不容质疑,不容挽留。有谁凝听过它们的浩叹?那些快速后退的杂沓声响,正被此起彼伏的喧哗与骚动层层掩埋。
近来愁似天来大,谁解相怜?谁解相怜?又把愁来做个天。都将今古无穷事,放在愁边。放在愁边,却自移家向酒泉。所以,我们需要这样的酒泉,暂且容留下匆匆前行的脚步,去凝听,去回味,去感喟,去迷醉。比如,沈园。
这个春天,在绍兴沈园,我和一个叫陆游的宋人不期而遇,然后擦肩而过。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我听到竹杖芒鞋敲击在石板路上的声音,如同淅淅沥里的雨声。只是,我已分不清是他的,还是我的。我知道,无论是他,还是我,都曾经穿越,但是,我们将永远都不会抵达。而且,我们正在不可救药地在赶往昨天的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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