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位于我的故乡桃花坞东边的桃花潭。却成了一口干旱的潭,却早已滴水全无。我在潭中独自漫步。只见潭底枯枝横陈,败叶被寒风刮得四处乱飞。猪在潭里义无反顾地寻找着食物,两条狗嗷嗷怪叫着谈情说爱。而这桃花潭曾经有水呀,那水深不见底,水光潋滟。鱼儿在水里游来游去,虾子在水里嬉戏舞蹈。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桃花潭开始慢慢地干了,旱到如今再也找不到一滴水。
记得,冬天的第一场雪瓢落后,几只白鹭飞到这里想喝水。可是,桃花潭里早已无水可喝。它们用力扇动翅膀,想从地底下扇出一些水来。结果,翅膀都扇得生疼生疼的,泪水都扇出来了,还是一滴水都没有扇出来。他们只好怀揣失望悻悻的飞走了。
是的,我看得见它们的泪水。我想起我九岁的那个冬日的黄昏,我拽着我家的老黄牛到桃花潭里去饮水。本来我是不想去的,我说潭里漂满了鹅毛鸡毛鸭毛和牛屎狗屎猪屎,都脏死掉了,哪能叫牛喝呀!但父亲命令我去。父亲的话我不敢不听。牛读懂了一个少年的无奈和自己命定的忧伤,一路上一句话也不说。牛强忍眼泪喝了一会儿塘里的脏水后,猛一抬头,天就彻底的黑下来了。牛打了一个冷颤,然后尿了一泡好大的尿,一滴不少地全尿在了塘里,好像是要把刚才所喝的水全部还给水塘似的。这时,天上便有了星星,冷冷地,远远地注视着我们。
在回家的路上,牛不止一次地抬起眼泪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天边外的那颗寒星,不说话。
就跟我一样,我们都是天生忧郁的孩子,我们都喜欢宁静地舔平内心的伤口嚼碎心灵的忧伤,聆听落叶高一声低一声的心跳,把一场又一场风花雪月的故事用脚后跟蹭掉,再把这些如烟往事擢升成头顶上的漫天浮云,然后继续肩负着一生的重量,前行在自己的轨道上。
于是,桃花潭就干了。于是,一只在潭里隐居多年的泥鳅忽然发现自己已是命在旦夕,而它又没有翅膀,它又无力飞走。于是,它只能在塘里坐以待毙。于是,我的眼前就出现了一具泥鳅的尸体。我甚至无法叫出它的名字,我也根本不知道它是否恋过爱结过婚,是否也曾经在春天歌唱秋天吟诗。我只知道,它是一个生命,即使死了,皮肤仍然呈现出生命的状态。它应该以活着的方式再活上更多个年头。但现在,潭干了,水涸了,它再也没有机会了。
不象我,不象也总是喜欢择水而居的我,我有腿,可以任意走到有水的地方,可以在任何有水的地方诗意的栖居。尽管我灵魂深处的那个桃花潭,在我自己的眼皮底下,在我自己的手中,也在一天天沦落风尘,沦为荒芜。时间的肆虐与逼迫,欲望的干旱与贫瘠,他人的侵压与蹂躏,自我的仇恨与杀戮……这些水潭的怆然走失,渗透着泪水,也渗透着血水,所以,我总是黯然神伤。当我们穷其一生,走完我们必须走完的所有白日和黑夜,有多少水塘因为丑陋的人,人性中丑陋的一隅,化作了回忆中一滴永不干涸的渗血的泪珠?
又有几个人能说得清楚?
所以,牛黑漆般的眼睛穿过夜与昼的长长的过道,安静的阅读着我们,我们终于在这双什么也不表达,什么也不加抱怨的目光中,蓦然迷失自己。狗睁着它透明的眼睛,慈祥地端详着我们,我们的手会在那一刻,放下所有有形和无形的屠刀,变得像母亲抚摸婴儿一般柔软。还有风的眼睛,花的眼睛,雪的眼睛,月的眼睛又是许多年前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那时我正上初三。我是在半夜时分被活生生的冻醒的。我突然感觉到夜是多么地寒冷,我是多么地需要一些温暖呀!于是,我拼了命地往家的方向跑。但是,跑着跑着,我就不跑了,我看到桃花潭边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奶奶正临风站立,望着潭里已经结冰的河水正苦苦地守候着什么。
寒冷的雪光镀亮了她眼睛里茂盛的尘埃,却一点水的光芒也照不出来。原来,从下午开始,她空荡荡的小屋里,就有一个声音在不知疲倦地喊着她的乳名,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是她死去了十八年的她的丈夫的声音。她找,找着找着,那声音就把她引到了屋外;找着找着,那声音就把她引到了桃花潭边。那时,潭里的水已所剩无几,而且潭里的水已经结冰。她用手敲击着僵硬的冰面,敲了半天,那声音还在水的更深处呼唤着她。
十八年啦,她坚信自己的丈夫始终都在着,就在水一方,只要她愿意,她就可以倒入他怀中,就可以替他擦去尘封已久的泪水。所以,她就在水塘边上住着,就在丈夫触手可及的地方守望着,她相信出远门的丈夫一定能如期归来。所以,她一看到我,便浑身战栗地拉着我的手。我觉得她瘦得皮包骨头的身体,如同一张干旱的枯叶,随时都有可能被一阵风吹走。
在比寒冷还要冷的夜晚,老奶奶把我拉进了她位于桃花潭边的茅草屋里。虽然外面飘着雪花,但我能够闻得见屋子里散发出来的干旱和腐烂的气息。老奶奶客气得一塌糊涂,在锈迹斑斑的铁锅里给我炒了一碗蛋炒饭。然而,老奶奶越客气,我却越感到害怕,一种源自于骨髓深处的恐惧感油然而生。我只是想逃,老奶奶却死死的拽着我不让我走。她干旱的眼睛眼巴巴地望着我。
然后,她旁若无人地脱光了自己的衣服,钻进被窝。于是,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幅干旱的人体画面,那松弛的乳房,那皱褶纵横的腹部,我真的无法想像,一个人怎么会老到如此地步。她又哀哀地对我说,孩子,你走吧,别忘了把我的灯吹灭,把我的门关上。
后来,后来,后来,……后来,我一转身,那老奶奶就不翼而飞了,她是不是进入了天堂?她能否在天堂里再度找到令她心旌摇荡的爱情?
后来我再一转身,三十年就随风远逝了。三十年后,我独自站立在这早已干涸的桃花潭里,我能听得到我的骨关节里水土一点点流失的声音。是的,我在独自衰老,但衰老却无法没收我的下一个计划。我努力地想把沦陷在潭底的一个树根拽出来。树根上布满疮痂,如同一只只眼睛似的,安详沉穆。然而,我没有拽得动它。就在这时,我看到树根的侧面,不知道什么时候鸟儿衔来的一粒种子正在从容地生根发芽这时,我在想,这个树根的心里此时在想些什么?是在想,一个孩子偶尔的恶作剧,曾经使得自己疼痛难忍?一只卑微的不能再卑微的虫豸,又曾经怎样痛快淋漓的伤害自己而不必担心会遭到任何的报复?而现在,一只岁月的大口袋呼啸而至,早已收藏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她接下来的任务,便是怀揣如此众多的伤口,在自己的残体上凌空长出又一棵树来。
是呀,这是干涸的桃花潭,却无论如何仍是桃花潭。只要是潭,就会有水。这一点,我始终坚信着。
这是位于村庄东边的桃花潭,我在潭底独自散步,一抬头就可以看见我熟悉的村庄的生活:狗谈完恋爱后从东家串到西家温暖地找着骨头;女人则在夕阳的光芒里一往情深地奶着孩子;天渐渐地黑了下来,一个新媳妇拉着爱人的手,从潭埂上一路歌笑着走过,我仿佛听到了她心中那此起彼伏的春潮带雨的声音……只有我,仍在一如既往地寻觅着某种人生况味。也许,我已经读懂了它的渴望,天上的云彩和蓄谋已久的雨水也早已读懂了它的渴望。借助风霜雨雪的威力,她的美丽的渴望会开放成一池灿烂的春水的。现在仍在干涸的桃花潭,有水也就有水了。到那时,我们又可以在水湄歌唱或者怀想啦。
而现在,我默诵着帕斯的诗:又干又旧的潭。/我在黑暗中走着,跌倒/又爬起来,向前摸索,脚/踩着沉默的石头与枯叶:/我身后有人紧跟。/我慢,他也慢;/我跑,他也跑。我转身: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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