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三十几年前一个温暖美丽的八月天,半前晌,十一岁的我从山坡里砍柴归来。 一入村巷,就被大我几岁的三豁子、二孬和石头几人叫到一处废弃的院落里。看几人表情怪异,动作也有几分神秘,好奇心就诱发我跟在他们身后,想看个究竟。 院里荒草有半人高,在一面残墙下面,有一黄一黑两只狗儿相背而立,狗儿的屁股紧紧挨着,不知被什么东西连接在一块儿了。 狗连蛋!连这都不懂。二孬敛了声音给我解释着,一副不屑的却又是亢奋的样子。 后来我才知道,狗儿交配之后,有时公狗的生殖器一时抽不出来,需要等好长一段时间哩,挣扎着,努力着,公狗原先搭在母狗背上的姿式也变成了这个样子。 看那只黄母狗,知道是三豁子大伯家的,那只公狗则眼生,但它长得高大、雄奇、英俊,毛儿黑乌乌,顺溜溜的,两只大而有神的眼睛周围却点缀着一圈雪白的毛儿,煞是可爱。 这只公狗,可能是岳老丘家的,我在他们队里见过。石头说。石头说的岳老丘是个地主分子,天天清早扫大街。 日他妈!三豁子肉脸一横,骂道:地主分子的公狗敢日我们贫下中农的母狗,欺负到老子头上咧,弄死它。 三豁子爸是队长,三豁子仗了这一点有些横行村巷的意思,他块头大,心硬手狠,又长着先天的豁兔儿嘴,村里大人娃娃都怯他几分。 三豁子手里掂一根扁担,忽然高高地抡起,朝了公狗腰间奋力拍去,公狗惨叫一声,由于母狗牵带头,没能躲开,在一挣一扯间,母狗也痛疼也受惊吓,呜儿——呜儿——地嘶叫。 咋不拍它脑壳哩?一家伙就把狗日的报销啦。憨憨愣愣的大孬手里拿着一把笨重的镢头,他掂起来,准备朝公狗脑袋砸去。 三豁子挡住了他,说,别让狗日的快快死去,刚×过母狗,美了半前晌,咱让它后半晌慢慢遭死。 大孬的镢头就重重地砸在公狗的胯骨上了。两只狗又一阵痛苦的扭动和嚎叫。 石头却从我手里夺过砍柴的镰刀,上前一步,他想把镰刀探下去,朝上再奋力一割,欲把公狗的那根生殖器割断。 不行,——还是三豁子挡住了他,说,把公狗的鸡巴割断了,可一大截子在黄狗的里面,听人说,黄狗也活不成啦。还是三豁子经验丰富。 石头好不容易想出了这个馊主意,又未被采用,就把一腔的怨气出在公狗身上,挥着镰刀,朝公狗腰脊和肚腹上连砍数刀。 又是一阵阵气愤和惨痛的嚎叫,有殷红的血,从公狗的脊梁上肚腹上流下来。 公狗叫声未停,只见三豁子一扁担朝两只狗连结的屁股间劈去,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叫过,母狗解脱了,仓慌地夹了尾巴,转过头来,恐惧而凄迷地看一眼公狗,逃离了现场。 公狗的生殖器是被扁担粗暴地打拽出来的,只见它嫩红的一条,尖尖上还夹带着红红的血,而根儿上又拽拉出白白的像肠子一样的一大截儿,它拖拽在地上,拖拽在草丛里…… 公狗也像小黄狗一样,有逃跑的企图,但它失败了,可能腰胯受了重伤, 只挣扎着,在地上滚了几滚,爬到一处角落里,面对几个敌人,哀哀地嚎叫。 就有瓦片和砖块劈头盖脑地砸去,石头在地上捡了一根胳膊粗细的树枝,死命地朝公狗去戳去捣。 三人可能打累了,一时住了手,权且小憩,三豁子却把目光凶凶地盯在我身上。 健娃,你这个小仔,让你看西洋景呢?把镢掂上,给我把狗爪子剁下来! 石头和二孬也怂恿我快快上去。 我掂着二孬的那把镢头,感到沉甸甸地,说不清是什么原因,身上涌来一股力,一股破坏的力,朝公狗逼去。 我忽然发现公狗那对好看的眼睛在祈求地看我,极无奈的,极哀伤的,极悲惨的。在此之前,那眼光却是困惑、怨怒和反抗性的。 我掂着大铁镢的手在颤抖。 看健娃那松包,害怕了,怕一只伤狗咧,哈哈哈…… 身后的三豁子二孬和石头是不怀好意的嘲笑。 怯强凌弱的复杂心理使我挥起了镢头。 公狗出于本能的保护和一线微薄的反抗意识,它张嘴抬头嗓眼里滚出含糊不清的吼叫。 我把这吼叫当成对我的挑战。 高高挥起的镢头,用力地朝公狗的前爪砍下去,砍下去…… 我听到的是一阵凄惨绝望的哀嚎。 好个小仔,把狗爪子给剁断啦!是石头的兴灾乐祸的赞叹。 我不敢再看那只公狗,我开始了耳鸣。扔掉镢头,我一股风逃离了废弃的院落。一人躲在家里不敢出来。我不知道他们几个把那只不幸的公狗折腾到什么时候。 傍晚时分,才听从外面回来的小叔说,三豁子二孬石头几个捣蛋鬼把外队的一只狗打了个半死,狗的主人找到三豁子家,要讨个说法,那人不是岳老丘,是另一家农户,狗的主人不依不饶,多亏三豁子爸是队长,经众人调解,从生产队的库房里称出二十斤黑豆,作为赔偿。 那人挑着一副担子,一头是血肉模糊的受重伤的公狗,另一头是二十斤黑豆,一头重一头轻,就那么偏着,回家去了。 三十多年来,一种赎罪的情绪一直折磨着我,我不知道那只公狗事后是否还活着,如果真能养好创伤恢复健康的话,那也是一只残疾的狗了,被我剁下的一只爪子是不会再生长出来的;如果公狗死了,我也是不可饶恕的凶犯之一。 那么一只漂亮俊逸的公狗,那么一个可爱鲜活的生命,在那样一个温暖和多情季节里,它有权力追求它的爱情和幸福,它应当享受青春和履行它作为一只公狗的使命,是我,是无知而冷酷的我们,残暴地剥夺了它的权力,粗暴地伤害了它的肉体,甚或无情地残害了它的生命,那是我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一只鲜活生灵的伤害。 它表明了我的无知我的骨子里非人道的兽性。每每想起它来,我的心里就充满了内疚和罪孽感,我不可以饶恕自己。 在懂得尊重生命和完善人性的今天,我首先得向三十几年前的那只被我无情伤害过的公狗深深地忏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