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车轮碾过一片阳光，鸟儿飞过河滩飞过一片树林，几只蝴蝶在枯凄的小草上饮噬着露珠。一缕秋风拂过，掀开了荒寞的滩涂。车轮依然向前，车轮正碾过我的灵魂。梦揭开盖在上面温暖的被子，像一只风筝，带着自己的颜色，无声地在秋风中穿行。

　　秋日的河滩没来由的说不出的惆怅，我梦里渴望一条河，多少年的相思就在这一刻凝固了。有说不出的心痛，百米宽的水面已经风干成一线迁曲，尽向南面的村庄倾斜。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也有退潮的时刻，像一个无所依托的女子，缱绻情思尽随袅袅炊烟人家流淌。谁让北岸只有一片稀疏的黄毛竹呢？

　　好大的一片河滩，苍茫、寂寥，容得下几百只落雁。不能不相信我的眼睛，一条河流的退潮竟会矗立起延绵一线的山崖，一条洒流的沉沦间然刻下缕缕伤痕而又影印出瑰丽斑斓的色彩。河流你有着怎样碎心的伤痛和依依难舍的眷恋。

　　一轮轮坚韧如石刻，一团团深邃如洞穴，一片片开阔如细沙。或红如珠砂彩线，绿如茵茵草坡，黑如巫风迷雾，洁如似水流云。巨大的忧伤与美丽的神奇，在霞光映照下，是多少和谐自然地交织成一画秋晨画卷。

　　画卷中那些穿插其中的如柔媚女子体态的线条必定是多情水手绘出的梦中倩影。全让秋阳泼洒得一抹黄金。

　　在孤寂中守望，沿长的河岸起伏延绵，像忠诚的卫士，河滩在延绵中等待。像一个宽容睿智的老者，目睹一条清澈的河水被泥沙吞没，纵然痛心疾首也在缄默中等待着世人的觉醒。又像一个撕心裂肺的母亲，以她开满荒草的生命警示后人。更像一个风烛残年的水手，在秋日的暖阳中不堪回首地凝望：一条淹没他一生的河流，如今被泥沙淹没。

　　向着我的企盼我的呼唤，一条碧波悠悠的河水缓缓地漂来。不曾见万吨贷轮、商旅客船；不曾见千帆竞发、白浪滔天；只见船只往来穿梭，载着粮棉瓜果菜蔬，荡漾起粼粼波光。渡船南来北往，运送两岸过客、牛羊家畜。摆渡人长篙划出条条直线，桨檐荡起圈圈涟漪，引来成群的叽叽喳喳的雀儿在船头盘旋不散。没有惊天动地的号子声，一条温柔多情的河水，沆淌着满河的山歌。

　　河滩上，晶亮的贝壳、彩色的鹅卵石、家禽的残骸、锅碗瓢盆藤萝绳索的碎片，俯拾即是。一条河流的消失让一个村庄坍塌成泥。从沙土里露出头的一角绣花手帕、一枝小巧的牧笛，让人不尽地遐；飘飘荡荡的风纸信笺，也许是一份海誓山盟的承诺，因着潮涨潮落的万千变幻而失去了定心力；还有哪个水手贴身的汗褂，哪个女子的红兜巾，让人魂断梦萦；几蓬细小的黄毛竹、一树红刺梅，竟然像沙漠里不死的胡扬，悠悠地飘着。河滩成了无私的呵护者，为着河水的忧伤。

　　搁置水边的两只尖头小船，纤纤女子曾经的采莲船，完全松散龟裂。从船舱里拍翅蹦出几只白鹭，旁若无人地在浅水里嬉戏，捣腾出一连串的水泡。一个小女孩子，提着一只红色塑料桶，踏着石阶飘然而下。她穿着一身蓝白相间的学生装，胸关系着红领巾。两条小辫子随着她蹦蹦跳跳的步态一摇一摆，极显稚气可爱。在水边的石板上，她放下了小红桶，又从桶里拿出一只木棒槌、几件衣裳来。我问她：这么脏的黄泥水怎么洗衣服啊？她扑闪着亮晶晶的眼睛看我一眼，摇摇头，便不再理我了，只顾低着头在石板上槌槌打打，在河水中搓搓洗洗。一时间，浊黄的水花竟在她手指的搓揉槌打间溅起许多细碎银亮的水花来。

　　你看，水花是白的，她笑捧一手窝给我看。她一笑，就把一大片荒寂的河滩带来生的盎然。

　　秋夜的蝶舞掠过秋水，一只古典的蝴蝶穿过进空隧道和干枯的河流，抖落一路忧伤如火焰般翩翩，仿佛虞姬诀别时凄美四溅的《羽裳曲》。一段潮湿的音乐从凄婉古朴如泥如陶的埙孔里溢出……黄昏深处，月色次第打开夜晚的十面埋伏。帐帷里泣血的忧虑悲壮地醉卧在英雄如晦的豪气里，如馨的月光磨亮了梦幻的锋刀，化蛹成蝶，你挥泪斩断了自己所有的归途。我内心的温情弄响了那支忧伤的名曲。让飞翔的爱情滑过一河黄沙，就停泊在河岸的心坎，让芬芳的月华把你寂寞的旅途照亮，让甘冽的夜露滋润你干涸的心田和你疲惫的舞蹈，让我醒来的心绪陪你一起逾越苦难……贴着乌骓马尾，履一束未醒的晓雾，在晨光中化作一滴章符穿行在刀光剑影里。出窍的灵魂沾满自己的血渍，追逐着英雄的气息，在垓下的黑云里呼啸。那只蝶，精疲力竭地作最后一次振翅，幻想着随英雄一起远离死亡和危险，飞抵花香四溢春天的心灵净地。

　　潺潺水流的声音为你迢遥的行程伴奏，翩飞的霓霞绽放出粼粼的金光为你起舞，是风就停在一朵花上，准备第一个抚摸你的娇羞……可你微笑着跌倒在了千年的滚滚红尘里。你多想陪着英雄去见洒东父老啊！你多想在那座只生长爱情的花圃里飞舞啊！

　　酽酽的秋霜割破了你的手指，止不住的鲜血汩汩地流出，你已无力去握那柄寒冷阴森的匕首了。河滩上，你还是没能赶上那次约会。危机四伏。蝶谷陡峭如渊，可仍是你幻梦中无数次憧憬的舞台。空茫的幻影里，忘我的舞蹈和音乐掩饰了十面埋伏四面楚歌的悲怆。

　　虞姬之后谁还能如此执拗凄美地演绎？蝶！翅巽上深奥而神秘的花纹，是你为人世间痛彻心扉的爱情谱写的乐曲吗？缤纷的蝶羽璨然如我秋夜无羁的诗意，越过千年，我们仍触手不可及，仅隔着一朵花的距离。沧桑的秋叶是你不败的花期；秋夜里，我寂寞的灵魂是你永恒翩飞不落帷幕的舞台！

　　秋风中的叶子我从古希腊的神话中目击一片叶子的生命，目击着一片叶子的凋零。目击着一块泥土的灵魂，包括叶子的天堂和泥土鲜红的泪水，在父辈的头颅抚摸历史，渴望如一只鞋子的苦难，如一片叶子的苦难。没有人从遥远的地方为你歌唱；也没有人从风沙的葬礼上为一滴泪水安慰日后的诞生。你不知道那些日子，那些腐朽黑暗的日子，那些同死亡偎依的日子，那些在诞生时被黑暗埋没的日子。当颤抖的生命在孤苦的枝头歌唱春天，当贞洁的心在苦难的刀锋歌唱太阳，你的骨血在暗夜的狂飙中干涸，没有人莅临，没有人想起在这样的时刻，在这样的暗夜。

　　逾越父辈头颅的沟壑，沟壑里刻满惨痛的历史。无法顾及你鲜红的泪水流向天堂的过程，我只能目睹着叶子那样长久地闻着那朵隔世之花，那样难舍难分地离开，像一个简洁的词被风的指尖轻易地抹去，像一缕从额头飞来的风，把叶子简单地省略，省略过心灵最柔弱的部位，使她看不清风花儿憔悴的脸，看不清在干涸的枝桠上行将凋谢的表情。

　　于是，我慢慢忘记，秋风那么冷冽地横在我们中间，让我得以忘记一朵花开的距离，一滴泪水的距离。我无法阻止一片叶子的飘零，无法阻止一场雨的降临，就像我无法阻止秋风吹过你的肩头无休止的摇曳着飘落。风来自古希腊的天堂，天堂里星星最纯净的情怀，还有你不胜其重的肩膀。你在秋风中寂静地安坐，那匹马自风中驰骋而来，给我带来天堂里的梦，告诉我你曾那样翩然地离去，让我那样惋惜地错过深秋最美的风景。

　　秋风中的叶子，只是花开花落间短暂停留的一声叹息，在秋风的肩头停泊片刻，将比花儿凋谢更凄美地飘零，比河水更加放纵地狂奔。

　　秋空哭泣的鸟在灰暗的秋空，我听见鸟儿的哭泣，我听见哭泣的声音逾越大地。灵魂变成一棵脆弱的麦子倒伏。倒伏在一只鸟的内腹被葬送，但我必须回到鸟的内腹穿越，让孤独的鸟飞翔在这个灰暗暮秋的天空。

　　哭泣的鸟在月亮的隧道翻开一架病危的琴，琴声把我带到大地枯萎的河滩，还到天堂被秋风吹落的叶子的腹地，带我来到凋落的荒凉世界穿地，穿行在沉默飞翔鸟的灵魂；哭泣的鸟把羽毛撕裂，如蝶，如凤凰，如静静的河滩，我的灵魂却听见了，疼痛的鸟在灰暗暮秋的天空哀鸣；哭泣的鸟，多少苍白的血液干涸如呻吟的麦子。管窥麦壳被瞬间撕碎的肢体落满黑色的土地，我要让她重新回到一粒饱满的身躯。孤独使灵魂接近沉默，泪水使灵魂接近疼痛。

　　疼痛的灵魂在灰暗暮秋天空哭泣，不幸的鸟啊，请别哭泣，你必须坚强地飞越灰暗的秋空，才能翱翔春归大地的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