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把那棵树放倒了。那是我家的树,长在我家的地盘上;或者,严格来说那不是我家的树,也不是我家的地盘,只因为村子里多出来了一个我,和多了有我的那个家,所以才派生出了诸多干系。
那棵树不会是父亲种栽下的,他们把它放倒时要有两个少年的我才能合围。大略上是父亲的父亲,在某个春天的清晨,领着父亲来到小河旁,栽下了一棵孱弱的小树苗。栽下一棵这样的树会有什么用呢?或许连少年时的父亲也会发出这样的疑问。如此弱不禁风,像乡间某个角落里孱弱的小草;叶子已经打蔫,大概要等一场或几场春雨过后,才会有嫩的芽,爬满枝条。
不知长了多少年,当年载树的两个人,只剩下一个人来到树下。那是父亲。此时已经跛了,是多年前的一场大病落下的残疾。来到树下的父亲已在乡间逡巡了多日,老房子里除了为数不多的粮食,再没有值钱的家什;院子里,除了几棵歪脖子枣树,被虫子蛀空的榆树,竟没有一棵成材的栋梁。这才侧过乡村的空隙,穿越已然飘起的秋风秋雨,抚摸着这棵同样穿越经年的老树。
入秋的老树大概有一丝颤抖,我分明看见一片树叶自树的发间飘落,悄无声息。父亲一声长叹:唉!先回吧,学费会有的。我理不理解又有什么用呢?十七八岁的年纪,骑上那辆已经左摇右晃的“大金鹿”赶回了学校。
再回,父亲给我一叠子钱。有一棵树那样沉。
之后,于深秋的某日,我再次来到河道旁。路并不远,走出家门,跨过一条逼仄的小桥,就能看见那棵树生长的地方,只留下一个光秃秃的树墩。树墩周围已被人挖去了很多土,大约是某个乡间很会过日子的农人的杰作,只是挖到半截的时候,娘正好从田里回来,很生气地大声告诉他:那是我家的。尽管只是一个光秃秃的树墩。
那棵树究竟长了多少年,至今都没有答案。父亲在世时我曾亲口问过,他用还算灵活的左手挠了挠早该修剪的头,说记不清了。然后站起来,趔趄着身影,把自己埋进浓浓的夜色,去村西的老屋,陪他的那条老牛。
我久久注视过那棵树的树墩,原本应该有清晰的年轮,却长满了一些黑黢黢的菌类。那个刨树墩的人再没出现,娘告诉了我很多次,却不知为何一直没将那截子树墩弄回家来。弄回家,至少可以劈成一大堆柴火,烧火,做饭。
我相信,那棵树的命运肯定不会这样。长成两个少年合围粗细,做梁也会亏材料呢。或许做了家具,釉色光鲜,立在某个有钱人的大房子里,要风,有透过宽大的玻璃窗城市里的风;要光,有明亮的西式吊灯发出的柔和光线,陪伴主人,一直到厌倦。也可能被做成用工考究的木盒子,乘了轮渡到异国他乡,存放女人用的脂粉,见证一个人从青春走向老迈的履历。
惟独,那棵树没给我留下一个完整的回忆,每每入梦,一个手指苍天的身躯,颓然倒塌。而后,灰飞烟灭。
那叠子钱,被我用来耗费了一整年的光阴。高中一年级,已经入冬的校园里极为肃清,周末,同学们大都散了去。只留下我,把脚印孤独地在操场上来来回回。然后,被飘扬的雪,瞬间掩埋。一些诗句,青春里苦涩的断章,时隐时现:倒下/还是站起/一棵树并不能为自己做主/倾听锯子/哧啦 哧啦/走来的声音/发出一丝丝战栗
一棵树倒了,那是折断的脊梁,给岁月留下森森的截面,如永不腐朽的骨,根植在我的记忆深处。
我猜想,父亲在动那棵树的念头时,肯定辗转反侧了很多日子。把旱烟装进烟锅子,继续盘问着早就答案的那句话:“他娘,咱家还有所少粮食。那棵树这几年正见长,卖了怪可惜。”娘不说话,手底下有永远补不完的补丁,像一个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我回了,把身子悄无声息地穿过昏黄的灯光,重重地撂在了小屋的木板床上。一条蛇,从房檐的内侧探出头来,大概为了寻找可以越冬的最后一次填饱肚皮的机会。
人若像蛇一样有多好,足够大的胃口能储存休眠一冬的热能,然后,躲进时光的暗处,不声不息,等待下一次春暖花开。而冬毕竟是萧条的,积雪茫茫,掩盖着所有的真相,包括那棵树远走的消息。
没有谁会问及我家的那棵树为什么被放倒,连同放倒树的那些人,机械地用尺子量来量去,最后给了父亲一个并不太满意的价钱。父亲年轻时也做过木匠,他不会不知道一棵树的实际价值。但价值又是什么呢?你若问到乡下人,他们大多会摇着头苦笑而过。力气有没有价值?面子到底值几个钱?所谓的精神需求能不能管饱肚皮?
父亲接过那些钱。一棵树的价钱,找不到答案。
那棵树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在另一个秋天到来的时候,我折返到祖祖辈辈居住过的村子。村子里已经风起,槐树杨树红枣树的叶子纠缠在一起,惟独,那棵树的树叶不再飘起。树是不会埋怨的,生在乡间的树有着庄稼一样的命运,它们被视作收成,而不是标本或风景,在风雨中成长,然后,走向一个未知的方向,滋养着乡村的容颜,也构架起城市的天空。
如今,当年我和父亲植下的一些树已然长大,同样离村庄不远,同样呼吸着乡间的空气。一棵树是不会有两种命运的,就如当年的我,走出校门的刹那,就注定了和这方土地厮守。
一棵树长大需要多长时间,也许是一个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即使在多年前倒下的那棵树,你能说它已经完成了生命的轨迹?
记忆真是个怪东西,明明触痛的神经却总要一提再提。或许叫警醒吧,抑或叫继续,把一棵树的成长嫁接在生命的主干,年年新绿,只为让脚下的路走得更远,让生命更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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